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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二岁被卖入堂子,要接客那年,是小姐替我赎了身。
我为报恩,成了小姐的贴身丫头。
五年后,少帅为娶小姐,踏平了她的故乡。
曾经温柔腼腆的小姐,成了人人敬畏的少帅夫人。
只有我记得,她曾是梁城最好的姑娘。
小姐曾护了我五年,现在该我守护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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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姐嫁入帅府的那天,花轿自城门前的牌坊下而过。
初夏的阳光灿烂,照亮了少帅的马鞍。
我跟在喜娘后头,穿着一身红。
和老爷的血一样红。
三个月前,老爷就是死在城门口的贞节牌坊下。
那一日人声鼎沸。
少帅说,老爷是在兵乱中被误杀的。
没过两天,夫人就用红绸上了吊。
小姐是家中的独女。
梁城鼎盛一时的宋家,就剩下她一个人。
刚帮着办完老爷的丧事,少帅就上门提了亲。
「请新娘下轿。」
司仪高唱着,喜娘掀开了轿帘。
我上前搀扶着小姐,她的手冷得像冰。
喜帕下,小姐美得像画报上的明星。
小姐进了周家的门,拜了祖宗,又进大厅拜了天地。
她跪在大帅和周夫人的面前,每一步都礼仪完美。
那一晚,床单上的白帕子染得通红。
天还没亮的时候,少帅就出门练兵。
我伺候小姐梳洗。
她疼得坐不稳,望着挂起来的嫁衣发呆。
昏暗的屋子里,嫁衣依然红得耀眼。
我绞了热毛巾,轻轻敷过小姐身上的红紫。
「小姐,上点药吧。」
我心里头难过,可不知道该说什么。
进了宋家,我就一直跟着小姐。
小姐忍着眼泪,没出声。
小姐原是最怕疼的。
连刺绣扎破了手指,都要在老爷面前掉眼泪。
她是老爷的独女,老爷生前最心疼她。
连她非要从堂子里买下我,也只是说了几句。
我给小姐上妆。
她坐都坐不安稳,可背脊却挺得笔直。
描黑了眉毛,涂上淡色的口红,微卷的短发蓬松地落在耳后。
小姐还是那个明丽耀眼的小姐。
十六岁就风靡全城的宋映真。
2
小姐是少帅的白月光。
十六岁那年,小姐头一回去舞会,宋家小姐的美貌就风靡了整个梁城。
上流社会的公子们,排着队想与她共舞。
那时的少帅,方才从日本留学回来。
听人说,和小姐的那支舞,是少帅在舞会上跳的第一支舞。
灯火通明的舞厅中,他们就像西洋画报上的一对。
可我总觉得,这灰暗的时代里的风花雪月,就像水中的浮光掠影。
亮堂堂的,却难长久。
大帅守旧,进了帅府,一切都按照旧时的规矩。
小姐一早便前去给周夫人敬茶。
周夫人抿着唇接了茶,却落手放在案上。
说是周夫人,其实她是大帅的第七房姨太太。
帅府里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小姐却是教会女校毕业的。
嫁过来之前,小姐就叮嘱过我:「婆母不喜欢读书太多的人。」
「小心些总是没错。」
也许是看在少帅的面子上,周夫人没有太为难小姐。
「进了门,要守规矩。」
周夫人的目光落在小姐的短发上,隐隐透着不赞同。
「往后就不要老出去了。」
「在家里相夫教子,早日生了儿子,才是正事。」
小姐笑了笑,慢慢地向周夫人磕了个头。
「都听娘的。」
我跟着小姐回了院子。
少帅留洋回来后,大帅在府里单给他拨了一座小院。
少帅方才收服梁城,在外面忙得很。
这院子内外就交给小姐操持了。
我担心了一夜,也没睡够几个小时,进院子时被绊了个踉跄。
看了眼天色,小姐让我快去补会儿觉。
我想多陪会儿小姐,可她推着我去屋里休息。
「等到少帅回来,就睡不成了。」
初夏的风从窗口吹来,困意很快捕获了我。
我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或者说,很久以后。
3
一九二一年的夏天。
辛亥革命爆发后的第十年。
我来到这里的第十年。
对我而言,这曾只是书中的时代。
灰暗与璀璨并存,新思想与旧时代碰撞。
考前背下的知识点,早已在那几个六月天后,风流云散。
那时我怎能想到,历史书上的每一笔,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就是沉重的大山。
我刚来时,这副身体的家还没有完全败落。
我还对这个时代有着不切实际的想象。
好日子在父亲染上大烟时彻底结束。
他卖了大姐姐,就为了在烟馆多待半个月。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命还能这么贱。
从烟馆回来时,他又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
那时家中,连一顿饭的米都没有。
他和母亲说:「谁叫你只把那个赔钱货卖了五块?」
「这丫头比她姐姐生得好。卖到堂子里,准能多卖几块。」
母亲没办法,牵着我的手,将我交给了堂子里的妈妈。
那是我穿过来的第四年,刚满十三岁,就要接客了。
我扒住母亲的腿,哭得撕心裂肺。
可她只是抹眼泪:
「小如,别怪娘。」
「下辈子娘给你当牛做马,给你赔罪了。」
我从梦里哭着醒来,过了好久,才意识到今夕何夕。
小姐坐在床边,拉着我的手,满眼焦急:
「小如,你怎么哭了?」
小姐的眼睛,生得最像大姐姐。
眼睛大,睫毛长,天生的明眸善睐。
我不知道大姐姐去了哪里。
只希望她也能和我一样,遇到像小姐一样的好心人。
「没什么。」我拉住小姐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做了个噩梦。」
一个难以醒来的噩梦。
4
整整一个月,小姐都在学理账。
小姐很聪明,读书时就常拿第一名。
她待人大方温柔,就算从未学过掌家,也很快做得让人无可挑剔。
原本府中议论小姐的人,声音也少了许多。
外人都羡慕少帅娶得贤妻,好像那场颠覆梁城的兵变从未存在。
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
只有我知道,每天夜里,小姐都在噩梦里挣扎。
又过了半个月,少帅回来了。
他还带回了一位稀客。
我端着茶来到正厅时,屋内仆人的身影来去,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大帅和周夫人都在。
屋里的客人很年轻,大约二十出头。
深灰色的西装,衬得他的身姿挺拔,金丝边框的眼镜更让他多了几分书卷气。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晓为何厅中的气氛古怪。
穆少棠。
嫁给少帅前,他与小姐是有婚约的。
穆少棠比小姐大两岁,如今正在燕京大学念书。
从前,他每个月都寄外国的电影杂志到宋家。
这个时代的电影杂志,可算难得的新鲜物。
每次杂志寄到,我和小姐都会凑在一起看,非要翻来覆去看个遍才舍得放下。
若不是出了兵变,小姐今年就要上京考试,和他一起念书的。
我见过小姐给他写英文诗。
小姐害羞,藏着不让我看。
可我见她写的时候,笑得可真好看。
老厨娘悄悄和我说,这段时日少帅带兵围了穆家。
说穆家是大族,他初来梁城,自然要亲自上门拜会。
这才把穆少棠请到了帅府。
5
「祝少帅和夫人百年好合。」
曾在老爷面前,信誓旦旦要护好小姐的人,如今却垂下了头。
少帅的眼神落在小姐身上。
小姐端起酒杯,唇边的笑连弧度都没变:
「映真谢过穆先生好意。」
厅中人神色各异,少帅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小姐依旧大方招呼,是最称职的女主人。
临走前,穆少棠忍不住多看了小姐一眼。
送他出门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我故意没提醒他院门处的门槛,眼看着他摔了个大马趴。
傍晚时下了雨,他的金丝眼镜落到了泥泞里。
他好像哭了。
其实不是他的错。
枪顶在脑门头上,任谁都会怕死的。
可我还是看不起他。
我转身,却撞进了一个充满酒气的怀抱里。
我抬起头,望着那英挺的面容,心一下落到了谷底。
我挣扎着,却还是被他往屋里扯。
「小姐……」
我拼命想呼救,却被他的大手捂住了口鼻。
那一夜,天好像永远不会亮。
我终于切身体会到,小姐的痛。
6
第二日清晨,我被仆妇们扯着,跪在小姐的屋前。
她们骂我是狐媚子。
少奶奶对我这么好,我还趁着少帅醉酒,趁机勾引。
仆妇们说,我果然是青楼买来的,不要脸。
我垂着头。
我听到小姐的脚步声,在我跟前停下。
绣鞋上的绣球花,还是我们一起绣的。
周夫人派来的仆妇说,干脆把我沉湖。
反正只是个丫头,死了也就死了。
小姐没有说话。
我很想哭,想辩解。
我想告诉她我没有勾引少帅,是他强迫我的。
下一瞬,我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跪在我身前,滚烫的泪一滴滴落在我的脖颈上。
她说这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的错。
她一下下摸过我的头发,温柔得好像初夏的风。
我靠在她怀里发怔。
原来人痛到极致,是连哭也哭不出来的。
小姐她什么都明白。
在仆妇们的注视下,小姐什么也没说。
夜里,她紧紧抓着我的手,一滴泪划过苍白的脸。
「小如,我原以为只要忍,总能忍下去的。」
「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我抬手擦掉她的眼泪:「小姐,这不是你的错。」
「错的是那些伤害我们、践踏我们的人。」
她认真地看着我,眼中又有了光:
「小如,我们杀了他吧!」
7
少帅回了帅府,每夜都宿在小姐屋内。
他好像对小姐的大度无所适从。
帅府的仆妇嘴碎,我趁机探听。
「找个通房,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哪有好男子不养外室、不纳侧室的?」
「也不知怎的,少奶奶看着温柔,笑的时候却总让人不禁发怵。」
听说大帅夫人在世时,对每个姨娘都防备至极。
少帅的生母,如今的周夫人,就是在冬天冻掉了小指。
我端了热水进屋,少帅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他只是想看到小姐脸上不一样的神情。
旁人眼里,我俨然成了院子里最得脸的丫头。
我关起门,蹲下脱去少帅的军靴。
他靠在床边,我给他洗脚。
他像摸一只猫儿狗儿,摸着我的头发。
「我该是疯了,才会这么喜欢她。」
「连旁人多看了她一眼,我心里就疯了似的难受。」
「只要活着,她就得是我的。」
在乎一个人,该是想让她快乐吧?
少帅却是要折了小姐的羽翼,将她困在笼中。
小姐爱自由,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张口:
「小姐不怪您。」
「只是您常常不在,她孤身在府里,日子久了难免孤单。」
少帅抚摸着我的脖颈:「那你说怎么办?」
我才替他擦干腿,就被他拉上了床。
「全听少爷的。」
夜里,我帮着小姐梳头。
「今日他又折腾你了?」小姐问我。
我摇摇头。
「小如,你放心。」
她摸着我的脸,眼神决绝。
「我们很快会有机会的。」
8
不知小姐和大帅说了什么。
帅府的库房钥匙,交到了小姐手上。
帅府内外把守森严,小姐还是不能轻易出府。
但我作为下人可以。
我开始跟着小姐学看账。
从前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可只要能帮到小姐的事,我都愿意去学。
我学东西还挺快的。
刚被卖进堂子里,我被妈妈逼着学唱曲。
唱不好就打,才过了两个月,就有客人专门到廊下听了。
小姐毫无保留地教我,还让我当了她陪嫁的金镯子,让我想办法做点买卖。
我也懵懂,可也厚着脸皮,学人讨价还价,租铺面,扯皮打交道。
少帅开始在小姐来月事时,宿在我房中。
成婚大半年,小姐仍未有孕。
周夫人轮番地去请中医和西医,小姐也就跟着受针扎,喝苦药。
生不出儿子,好像是女子的原罪。
如今小姐难得闲下来,在屋前种花,都被下人嚼舌根。
她种的绣球花,蓝白一片,好看得很。
可周夫人没过两天就派人来拔了。
「都是无用功!」
少帅说,周夫人是心急要孙子。
「你读书多,多担待她些。」
小姐低头笑了,没说话。
周夫人着急,到处张罗着为少帅纳妾。
府里的人都觉得我要成为通房了。
连少帅都暗示我,让我多从库房支些布料,做几身好看的新衣服。
只有小姐不声不响。
她正为查账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看了账本,我才明白为何周夫人如此轻易就交了钥匙。
大帅光姨太太,就纳了十几房。
周夫人没读过书,又不会管家。
大夫人死后,她管了库房,爱讲排场。
花钱如流水,先是做假账,再没了就去宋家私库里搬。
如今终于搬空了。
小姐甩开账本冷笑:「吃绝户能吃到这个份上。」
「也算他们周家有本事。」
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敲在账本上。
「这账,拿去给少帅看看。」
「这就是他那无才便是德的妈,干出来的好事。」
9
少帅找到周夫人时,她正在包房里看戏。
那一晚,人人都听到大帅的怒喝和周夫人的哭声。
帅府里亏空大,若闹到军费不足,连军队都是要哗变的。
小姐不声不响,把周夫人变成了七姨太。
七姨太被软禁后,少帅频繁带着小姐出门。
乱世中,有枪和有钱一样重要。
想要有钱,交际应酬是必不可少的。
小姐的短发长到肩头,我用烫发器替她卷成波浪卷。
她一身白色洋裙走下楼梯时,整个屋子都为她而亮。
少帅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握着她的手,亲自为她开车门。
光看背影,两人倒真像一对璧人。
可少帅回来时,脸色很阴沉。
我才知道,少帅带上小姐,是为了和洋人谈生意。
开烟馆的生意。
少帅和小姐远远地坐着。
「不识抬举。」少帅冷笑,「宋映真,你就这么高贵,连句话都不愿说?」
小姐挺直了脊背。
夜色下,她的身影纤瘦单薄,却不屈:
「我洋文学得差,实在是说不来。」
「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少帅额角的青筋暴了出来。
他腰间还别着枪,我生怕他对着小姐开枪。
所幸他只是摔门而去,吩咐三天不许放小姐出来。
最近城外的山匪,闹得流言四起。
下人们说,那山匪的势力扩张得很快。
更为传奇的是,那山匪头子好像是个女子。
周大帅和江浙督军交好,说是剿匪,自然少不了借一笔军费。
这讨伐的任务,就落到了少帅身上。
第二天一早,少帅就出城剿匪去了。
出门前,他在小姐的门外站了好久。
那时天还未亮,他抬手想敲门。
我赶紧上前问安:
「见过少爷。」
少帅悻悻地放下手。
我望着他的背影,转身去厨房打热水。
开玩笑,小姐好不容易才能睡个好觉。
可不能让他扰了清梦。
10
半个月后,少帅才剿匪回来。
山匪头子没抓到,他却带回一位女子。
女子姓许,听说是教书先生的女儿,被少帅自山匪地盘上救下。
当天晚上,许小姐主动来给小姐请安。
她一身雪青旗袍,妆容素净,月色下如空谷幽兰。
「往后入了府,还请少奶奶多担待。」
小姐对下人好,屋里的仆妇私底下都愤愤不平:
「还没过门,就敢这么嚣张。」
「过了门,也不过是个妾!」
少帅曾和小姐保证过,绝不纳妾。
许姨娘过门的那天,少帅和小姐都在堂上。
她先给少帅敬茶,又看向小姐。
姨太太本不能穿正红,可少帅特准了她一身红绸料子。
「少奶奶,请用茶。」
小姐看了一夜的账,正困得慌,伸手慢了些。
她就望向少帅,满眼委屈。
少帅脸色一下就冷了,抱起许姨娘就回了房。
帅府的下人们都面面相觑。
小姐却是面不改色,回屋接着对钢笔店的账目。
钢笔店的生意越来越好。
从前在学校,很多女生都爱收集钢笔。
我便按着记忆画出图来,还设计了许多轻便纤巧的样式,更适合女子的手型。
上流社会里,会读书写字的大家闺秀不少。
这些钢笔很快就在她们中间流行开了。
隔壁的院子吹拉弹唱,一直闹到深夜还不停。
「这也太欺负人了。」
我忍不住为小姐鸣不平。
小姐握着我的手,轻轻地笑了:
「她要争,是因为礼教告诉她,要依附男人而活。」
「我不与她争,她有一日也会懂,人活着还得靠自己。」
「我又何必与她为难?」
夜深了,小姐单薄的影子落在窗上。
终于对完账,我想着伺候小姐早点休息。
她却从柜子里取出个包装好的礼盒。
她拉着我的手,笑着将盒子塞到我手里:
「快,看看喜不喜欢。」
盒中是一支纯金的钢笔,上面还刻了字。
叶清如。
我都快忘掉的名字。
原来小姐还记得。
我吸了吸鼻子,用尽全力才稳住颤抖的声线:
「小姐送的,我自然喜欢。」
她拉着我上了榻,将头枕在我的肩上。
「府里的契书都压在少帅屋里。」
「你的卖身契,我再想想办法。」
窗外开始下雪了。
月色落在雪上,那样明亮。
小姐就是照亮我的月亮。
11
少帅新开的烟馆生意红火。
许姨娘陪着他去了好几次,每次回来都抬着一箱箱的银钱。
小姐却碰也不碰。
过年前,许姨娘的院子里传来消息。
她怀孕了。
少帅去小姐屋里也去得少了。
许姨娘挺着还未显怀的肚子,去库房要东西。
今日让厨娘给她开小灶。
明日要吃外省空运来的樱桃。
下人们被她折腾得不行,只能告到小姐面前。
小姐却没生气:
「小如,去库房里取二十块让梁妈买樱桃。」
她抬起头,却撞进了少帅的目光里。
是许姨娘的人去请的少帅。
她们应该是打算让少帅看到小姐吃醋的场面,借机邀宠。
小姐却很大度。
「意儿她怀着孩子,你多担待……」
「我知道,二太太身子重,」小姐将银元数给厨娘,「府里先紧着她做。」
不知为何,少帅看起来并不高兴。
他抿着唇,被许姨娘拉着回了屋,目光却一直落在小姐身上。
他也许是想小姐留他的。
可小姐只是挂着温柔的笑,接着同仆妇们说话。
理账,整家,帅府一大家子的开销,都扛在小姐的肩上。
这是少帅给小姐设下的笼。
如今却将他也挡在了笼外。
许姨娘一计不成,又请小姐去听戏。
进帅府后,小姐一直忙碌,连出门的次数都很少。
这一日雪晴,小姐难得心血来潮,让我从柜子里翻出羊毛大衣。
她用珍珠发卡别住耳边的卷发,睫毛纤长,目光盈盈。
阳光下的小姐,脸上浑身都焕发着光。
远处传来婉转的唱腔,一下让我想起在堂子里的日子。
堂子里的姑娘,都要学唱曲说白。
学成了,便要挂牌上客了。
那一日,我拼命往外跑,耳边溢满拖得没完的唱腔和客人们的笑骂声。
可我连堂口都没出,就被妈妈的打手抓住了。
打手一鞭抽到我的肚子上,当场就见了血。
若不是那一日,小姐回城走错了路,骑着马从堂子口过,我这一辈子就要落到油锅里了。
耳边好像还回荡着那一日的哭喊。
我捂住胸口,手心下的心脏不受控地狂跳。
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我,将我从沸腾滚烫的回忆中拉出。
「没事的,我在呢。」
她握着我的手,神色认真而温柔。
「我会一直在的。」
12
小姐单独去见了许姨娘。
在戏院外,她将一张面额两千的当票交给我。
我担心她,可她说这是正事,只放心我办。
她从前的同学傅婧留学回来了,正筹集经费,想在城南医院开妇产科。
「买设备,聘医生,哪样不要花钱?」
「她虽是银行家的千金,可贷款哪有那么容易?」
「你先将这钱带给她。」
我去到银行门口,就听到里头有人正在争执。
「我说大小姐,哪有聘女子当医生、开诊室的道理?」
「这钱我实在批不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那女子出门时,神色有些颓丧。
可眉眼间有股不服输的生气。
我上前拦下了她。
「是映真让你来的?」
我和她说,小姐本想亲自上门拜访,可在帅府行动不便。
往后的经费,她也会想办法。
傅婧抬眼看我,又仔细看过小姐的手书。
「这钱实在很要紧。」她叹了口气,把当票推回来,「可映真的处境,我也知道。」
「这钱她该拿着,早日离开那鬼男人才是。」
我没有接:
「小姐说,她就算能走,也早没有家了。」
「妇产科能办起来,就多些女子能活。」
「也算是为逝去的宋老爷、宋夫人积德了。」
傅婧沉默良久,终于郑重地将那张当票收了起来:
「替我谢过映真。」
窗外日落西沉,我笑着向她告辞。
临走前,她却问了个我想不到的问题:
「你还想接着读书吗?」
我怔住了,她怎么知道我还读过书?
直到走到戏院外,我还在想傅婧的话。
「你的眼中,有股不服输的劲儿。」
「自幼被礼教规训的人,很难有这样的眼神。」
原来她看我,和我看她一样。
戏院外,我一眼就看到了小姐。
「小如,赶紧的。」
她挽上我的手,走在铺满夕阳的街道上。
「听说城东新开了家蛋糕店,我早就想尝尝了。」
我偏过头看她,她的笑明媚温柔。
听下人说,这天午后,小姐和许姨娘单独聊了很久。
也不知两人聊了什么,小姐看起来很轻松。
只留许姨娘坐在包厢里发怔。
13
许姨娘消停了许多。
大雪一日接一日地下,许姨娘的肚子一日比一日大。
到了五个月,吃什么吐什么,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大夫说这样下去不行。
给的法子,却是用童子尿将院子浇上一圈。
说是阳气重,才能压得住许姨娘肚子里的胎。
许姨娘那边还一团乱,七姨太又出来了。
她托人和大帅说,这样闹腾的定是个小子。
她也想帮着照顾孙子。
看在未出世孙子的分上,大帅将她放了出来。
七姨太一出来就不消停。
小姐如今在内掌家,在外交游,是人人敬服的少帅夫人。
七姨太不敢明着为难,就闹着要去城外的云通寺,为孙子祈福。
城外兵乱未平,她闹了几次,大帅被缠得没办法,便准了她。
出门前,她还专门从小姐屋前过。
「神气什么?不过是下不出蛋的母鸡。」她神色鄙夷,特意提高了嗓门,「等孩子生下来,不知道这位置,还坐不坐得稳!」
她耀武扬威地出了门。
回来路上,她却被山匪绑了。
消息传回来,前厅的夜宴却没有停。
今夜是大帅的六十大寿。
七姨太身边的丫头逃回来报信。
少帅疾步上厅,却被大帅劈手打在脸上:
「不知好歹的蠢物。」
大帅喝多了酒,黑褐色的脸上泛起一层恼怒的红潮。
「没看到这里都是贵客吗?」
「我周雄还会少这么个女人?!」
少帅沉着脸离席,还是在小姐的招呼下,气氛又活跃起来。
我看着少帅带着身边的十几个亲卫,开车驶入了夜色。
我打开后门。
眼前的女子一身西式衬衫,腰间别枪,利落飒爽。
「没想到傅小姐还有这副面孔。」
「大名鼎鼎的山匪头子,竟是傅家千金。」
「说出去都没人信。」
傅婧抬起眼。
夜色下,她漂亮的眉眼间有股不服输的生气:
「你就取笑吧。」
她做了个手势,她身后的人无声无息地进了帅府。
我领着傅婧往正厅去。
一路值守的人都东倒西歪,人事不省。
「你们准备了多久?」傅婧跟在我身后。
太久了。
久到小姐能完全掌握帅府,暗中堵死各个大门,让人插翅难飞。
久到我能收买老厨娘,将守卫尽数药晕。
久到好像等不到天明。
小姐站在正厅前,四下一片死寂。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她裙子上绣金的花。
傅婧的人将一个麻袋扔到地上,拉开口。
「上回办产科,承了你的情。」
「人我给你带来了。」
七姨太被塞着嘴,双手反绑,满眼惊恐。
小姐从傅婧手上接过枪。
「投资你,真是我做过的最对的决定。」
老大帅在梦里就没了性命。
血花溅到石砖上,落到了七姨太脚边。
她惊恐地望着小姐,好像看到自地狱来复仇的恶鬼。
小姐放下枪,捧住她的脸,嘴角轻轻上扬:
「夫人,别怕呀。」
「你和大帅说,要杀我父亲,断我退路时,可有想到今日?」
「你派丫头,将我母亲吊死梁上时,可有想到今日?」
我端上早已备好的红绸。
绸缎缠到七姨太的脖颈上,她不住地挣扎。
小姐的手很稳。
七姨太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腿不停地挣扎,身上的白金细花旗袍都皱了起来。
我望着那流光溢彩的花,有些发怔。
这身旗袍料子,本是夫人留着给小姐读书时去穿的。
夫人说,小姐生得白,杏黄缎子配上白金花,不知有多漂亮。
灯罩里透出淡黄的光,映得小姐眉眼温柔。
厅里的动静渐渐小了。
小姐松开手。
外头响起汽车的声音,接着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马靴声。
傅婧和小姐对视了一眼。
我的手心都是冷汗。
千钧一发之际,小姐竟直起身,捏了杯酒,一饮而尽。
「戏不唱到最后,怎么算完?」
14
小姐站在院子里。
黎明前的天,总是特别地暗。
我远远望着少帅走进院子。
他的眉宇间满是疲色,想来是忙了一晚,却连山匪的影子都没找到。
他看见小姐身边的傅婧,眉头一皱:
「母亲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请朋友?」
他盯着小姐的脸:
「你又发什么脾气?」
「意儿怀了孩子,你就不能大度一些?」
小姐摇头:「你要如何待许栀意,是你的事。」
「别扯上我。」
她的神色波澜不惊,可少帅更生气了。
他好似忍了很久,今日终于让怒气倾泻:
「总是这副面孔,摆给谁看?」
「我收了意儿,还不是为你?」
他神色激动,步步逼近小姐。
「妇道人家,怎的如此善妒?」
「我根本不爱她。等她生下儿子,本就是要给你的。」
少帅越说越愤怒:「你不能生,我为了绵延子嗣,有错吗?」
他一把拔出枪,正要抵上小姐的头。
许姨娘不知何时站到他的身后,一刀捅向他的后心。
「怎么会……」
少帅猛地瞪大眼睛,想转身去拉身后人。
他的跟班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傅婧的人一一控制。
许栀意紧握匕首,双手颤抖,眼泪不受控地往下落:
「您老说,这孩子该是少奶奶的。」
「可这是我辛苦怀胎养出来的孩子啊。」
「我明明怀的是女儿。可七姨太非给我吃药,要把孩子变成男胎。」
她哭得泣不成声,手上沾满了血。
「这地方我本不该来。」
「我爹为了供弟弟读书,把我卖了。」
「可我不明白,难道我生来就是被人作践的吗?」
少帅胸口漫出大片的血,跪倒在地。
高高在上的军阀公子,踩着无数冤魂挣出了少帅之名。
他从大帅数不尽的子女中闯出来。
最终却倒在了他眼中的妇道人家面前。
许栀意的眼中漫着泪水。
手却稳了下来,一寸寸捅得更深。
「周邵青,你记着,我杀你不为其他。」
「只为我的女儿能活在一个有尊严的世界里。」
「再不被人作践。」
15
帅府倒了,梁城成了傅婧的地盘。
有小姐筹备后勤,虎视眈眈的军阀们,没能在梁城占到便宜。
傅婧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整治烟馆。
许栀意的消息帮了大忙。
城中的大小烟馆,无论是明面还是暗地的,都被一扫而空。
小姐用抄没的钱,在城里搭了施粥棚,修缮了学堂和医院。
梁城一点点变回了宋老爷在时的模样。
傅婧开的妇产科也顺利开始运营。
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许栀意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
夏天来临时,小姐又开始在屋前种花。
蓝白的绣球花,圆绒绒的,盛放在阳光下。
放学走过时,偶尔吹来的风,都带着清香。
少帅死的那天,小姐将我的卖身契烧了。
傅婧告诉我,离各个大学招考还有四个月,她问我还想不想最后冲刺一下。
一九二二年的初夏。
时隔十一年,我又回到学堂。
恍如隔世。
之前做钢笔生意时,小姐用分红的形式,替我存了好大一笔钱。
这些钱,足够我念完大学再加研究生,再赁一栋小屋。
快到夏末时,我坐上了去北平的车。
许栀意的预产期,也在八月末。
考完最后一门的下午,电报传到旅馆。
许栀意生了两个女儿,母女平安。
她们满月那日,我终于赶回了梁城。
两个小姑娘都漂亮,明亮的眼珠转个不停。
「考完了,感觉可还好?」
到了晚上,我照旧和小姐睡在一个屋。
现在该叫她「映真」了。
我点起灯,拿着梳子替映真梳头。
「其他还好。只理科卷子全用英文出的,不知答得怎样。」
「我倒想信你的话。」
傅婧不知何时到了门口。
她和许栀意一人抱一个孩子,含笑打趣。
「学校的老师都说了,小如的功课是最好的。」
「就是,她肯定是唬咱们的。」
灯下昏昏,浅黄的灯光映亮她们的眉眼。
依稀都那么年轻。
我才想起。
历经这许多风雨,她们也不过二十出头。
16
秋天的时候,映真陪我一起去了燕园。
她素衣布裙,穿着皮鞋走在湖边,俨然一副学生模样。
「映真,你也该来的。」我对她说。
「这里有更广阔的天地。」
宋映真摸摸我的头:
「小如,谢谢你。」
深红的枫叶落到水上。
它们挣脱了来处,在风里自由地飘向远方。
我听着她的话,不知怎么有些想哭。
冬去春来,因为入学时的理科分数特别高,学校特许我修物理方面的课程。
课上都是男生,教授们也劝,说女生学不好物理。
我偏不信邪。
图书馆里有最新的科学杂志,我每周泡在图书馆里,翻阅最新的核物理文献。
就算一个个查着词也坚持看。
到了期末大考完,教授们也不说话了。
有些事虽然难,但只要一点点去做,总有一日能做成。
第二年夏末,宋映真也来了燕园。
她花了一年时间,终于将家中事务打理好。
我们成了校友和室友。
映真考进了外文系,每天清晨起来在湖边背法文。
穆少棠曾来找过她。
可她唇边的笑,连弧度都没变:
「映真谢过穆先生的好意。」
「可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
穆少棠失魂落魄地走了。
小姐在窗台上种绣球花,没再多看他一眼。
我曾问她,为什么最喜欢这种花。
「这种花的花期长,因为更能忍受艰难的环境。」
园中的湖被朝阳映亮。
宋映真轻轻靠在我肩上。
「只要它开着,就好像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就好像永远有希望。」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我们本没有机会相逢。
可此时此地、我们共享同一片时空。
我不禁开始相信。
就算前路仍有黑暗坎坷,可光明总会到来。
蓝白色的花,在风里灿烂生长。
像无尽延展到永恒的夏天。
完
只要能坚持将一件事情做下去,总会有收获的。不论别人怎么说,自已要有一个目标,且坚持奔去就是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