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小议诗词中的“套改”与“化用”（续三）

钟振振

〇中国文学史上的大文豪苏轼，也时常“套改”前人诗句甚至其他文体之句。例如他的名作一一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〇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开头两句就用李白《把酒问月》诗：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接下去的两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仍用唐诗。戴叔伦《二灵寺守岁》诗，韦瓘《周秦行纪》小说中托名牛僧孺诗，旧题吕岩（即吕洞宾）《忆江南》词，都有句曰：不知今夕是何年。（可见唐人诗也相互抄来抄去！）

下文消停了一阵子。可是到了下片，又“故技重演”。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这回不用唐诗了，用宋代前辈作家之句一一石延年为唐人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名句“天若有情天亦老”配的对仗句：月如无恨月长圆。（见宋人司马光《温公续诗话》。）

到了结尾，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末句又用唐人许浑《怀江南同志》诗：唯应洞庭月，万里共婵娟。其实许浑也不是原创的生产厂家，而是“经销商”。他这句是从南朝宋作家谢庄《月赋》那里贩来的：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还有取于中唐诗人孟郊的《婵娟篇》：月婵娟，真可怜。（可怜，即可爱。）

如果宋人举行诗词大赛，有人举报苏轼此词“套用”前人诗句文句甚多，评委会是否会因此而取消他的“获奖”资格呢？我想更不会。

为什么？因为他所用的前人诗句文句虽然较多，但那些诗句文句如同散落的珍珠，他用“中秋”这根红线将那些散落的珍珠串成了一条项链。且这条项链中最耀眼的几颗珍珠还是他的原创一一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写出了对生活的执着与热爱。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写出了人生不如意时的旷达。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代天下所有人写出了对亲友的美好祝福。

这些，都能深深地打动读者，使读者产生共情。南宋文学评论家胡仔在其《苕溪渔隐丛话后集》中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馀词尽废。这个评价，不是胡仔一人之私言，而是自古至今四海之公论。

（未完待续）

作者/钟振振 编辑/冯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