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美国发动的那场战争，让伊拉克人萨娜·穆拉尼被迫离开家乡，前往约旦的英国领事馆申请签证。她成为“战后第一个到英国攻读博士的伊拉克人”。然而她心中一直存在两个问题：何为家？对于那些经历过战争、创伤和损失的人来说，如何为自己创造家庭生活？

↑萨娜·穆拉尼

近日，红星新闻联系了萨娜，询问她的近况。萨娜告诉记者，她现在是英国普利茅斯大学艺术与人文科学博士学院副院长，担任空间实践学副教授。她正在为一场展览做准备，名为《破裂的家庭生活：描绘伊拉克的避难空间》，展览将于4月3日至5月12日在伦敦展出。此外，她还将发布这次展览的线上网站。

↑《破裂的家庭生活：描绘伊拉克的避难空间》部分作品

“数不清有多少导弹落下”

曾经，萨娜无法面对自己的祖国——伊拉克。她表示：“我无法面对，我很敬畏那些来自冲突之地并决定对其进行研究的人。”为了这次展览，萨娜去年和来自伊拉克各地的15位人士会面，探讨了各自的创伤。3月16日，她第一次公开回忆自己在2003年的遭遇，红星新闻收到了她近半小时的语音自白。她说，这些痛苦的经历和记忆，是她不能承受之重。

↑2003年3月21日，美国巡航导弹落在伊拉克首都巴格达

在2003年美军发动伊拉克战争之后，巴格达的阿布格莱布监狱成了驻伊美军的“虐囚地狱”，而萨娜的家就在附近。

“我住在巴格达中心以西的一个区域，它位于通往巴格达机场的道路和通往约旦边境的道路之间，这个边境因为那个臭名昭著的监狱而闻名。2004年，因为有人泄露美军虐待和折磨囚犯的照片，这个监狱引起国际关注。”她缓缓地说。

在美国入侵伊拉克的几年里，阿布格莱布监狱所在区域发生了大规模虐待事件，数以万计的伊拉克人受到无法用委婉语言掩盖的酷刑。2004年，一些照片泄露出来，首次向公众展示了美军在中东的部分秘密酷刑：监狱内，伊拉克人赤身裸体，像狗一样被拴住，受到电击、殴打……

↑2004年5月12日，在阿布格莱布监狱外，一名美国海军陆战队士兵对数百名等待亲人的伊拉克人大喊

萨娜继续说道：“我们知道我们身处一个热点区域，这会很危险。事实上，（入侵后）头3天晚上我们都没有合眼，我们已经在楼下客厅铺了床垫，封住了窗户，做了每个巴格达家庭在特定情况下所做的一切，（然后）等待最坏的情况。而最坏的情况也的确来了。”

“当时数不清有多少次爆炸，数不清有多少炸弹和导弹落下来。每一次，地面都在震动，恐惧感越来越强。”在那段时间里，她和家人知道不能待在房子里：一旦美军要在地面上部署军队，就会试图占领机场附近区域，她的家会被彻底摧毁。

“这种创伤感……”她顿了顿，声音低落了下去。

“暴力无处不在”

回忆入侵后的那3天，萨娜思绪万千，“有纯粹的恐惧”，但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出一张“心理地图”。她告诉自己，她可以像拼图一样集合不同伊拉克人的心理地图，理解其他受难者如何应对灾难，建立避难空间。

3年后，美国的入侵使得伊拉克各种族和宗教社区爆发教派暴力，导致暴力事件不断升级。为了缓解暴力，伊拉克政府于2010年在巴格达设置了军事检查站、路障和安全墙。为了安全起见，这些墙会在夜间突然变化，导致“伊拉克人每天醒来，看到的都是不同的景象”。

与萨娜住在同区的扎伊娜布·沙库尔向萨娜讲述说，她的房子在2003年被炸弹击中，而2003年后发生在巴格达的暴力事件“甚至使整个城市失去了任何形式的社会关系和归属感”。萨娜曾问扎伊娜布，是否有任何地方可以让她感受到被“庇护”，扎伊娜布回答说：“没有。我们所到之处，暴力无处不在。这种与创伤的联系一直伴随着我们，直到离开这个国家。”

扎伊娜布在2008年离开了伊拉克，最终到美国生活。然而离开15年后，她又回到了巴格达。萨娜认为，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归巢”，“这是一个社会学用语，我喜欢这个词语。它意味着在你离开家这么多年之后，与家的概念联系起来，与一个曾经可能是家的地方产生了奇异联系的时刻。”

“我们成为一个被占领的国家”

巴格达以外的伊拉克人又遭遇了什么呢？萨娜提到摩苏尔大学教授阿里·巴鲁迪描绘了他家的地图。自美国入侵以来，他一直居住在摩苏尔。他的家曾被ISIS占领，后来他返回家园。“我认为阿里经历了几次创伤。首先是他的窗户被击中，几乎导致他的兄弟全部死亡。然后，他不得不离开房子，重新整理这些杂乱的东西，让家人回家。”看着阿里勾勒的家庭地图，萨娜分析道：“他一定经历了从熟悉到陌生，再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参与了所有的创伤体验。”

↑2014年6月10日，摩苏尔落入ISIS手中的那一天，阿里·巴鲁迪在家附近拍摄的景象

萨娜提及的摩苏尔，位于伊拉克北部，距离巴格达约400公里。“摩苏尔”在当地语言的意思是“连接点”，因为这座古城曾经通过丝绸之路连接东西方。然而战争爆发后，它甚至无法连接底格里斯河两岸——该城市所有5座桥都在空袭中被毁坏，以防止武装分子在河岸两边之间移动。

↑摩苏尔城市的一处断桥

阿里在他的文章中回忆道，美国入侵后的一段时间里，“第101空降师很友好，乐于助人，摩苏尔人民为他们提供茶和饼干。”“我们被一种无限的乐观主义所征服。唉，它没有持续。”他用文字记录了之后发生的事情，“当美军占领我们的城市时，抢劫者占领了每个政府设施，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我们成为一个被占领的国家，遭受剥削和羞辱。”

萨娜说，她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伊拉克、所有伊拉克人以及那些已经失去生命的人的致敬。“我认为，那些只在聚光灯下出现的非常短暂时刻的故事、记忆和创伤，已经被遗忘很长时间。我在想，这可能会让人们重新关注伊拉克，让人们了解在经过入侵和创伤之后，这个国家变成了什么样子。”

红星新闻记者王雅林实习记者邓纾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