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二年的梅雨在临安府连绵不绝，雨丝如织，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之中。
柳家绣楼的雕花窗棂上，水珠凝结成串，顺着木纹缓缓滑落，滴在青石板上，发出细微的“滴答”声。
十七岁的柳如茵坐在梳妆台前，手中握着一把象牙梳，轻轻梳理着乌黑的长发。
铜镜中的少女眉目如画，肤若凝脂，然而就在她低头整理发髻的瞬间，铜镜突然泛起一阵涟漪，仿佛水面被风吹皱。
她抬起头，镜中的倒影竟自行绾起了一个灵蛇髻，发髻间隐约可见一支玉簪，簪头雕着一朵并蒂莲。
柳如茵心头一颤，手中的梳子险些掉落。
她眨了眨眼，镜中的倒影依旧是她自己，仿佛方才的幻象从未发生过。
然而，她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镜框内侧，竟摸到一道闪电状的裂痕，暗红的碎屑从裂痕中剥落，沾在她的绢帕上，洇出十二点血痕，宛如十二滴泪珠。
夜深人静时，雷声骤起，一道惊雷劈中了院中的老槐树，树干裂开一道焦黑的缝隙。
柳如茵被雷声惊醒，披衣起身，走到窗前。
铜镜在雷光中闪烁，镜面竟映出一个穿茜色嫁衣的女子。
那女子的湿发紧贴在惨白的脸上，唇角渗出的黑血染红了嫁衣的前襟。
柳如茵惊恐地后退一步，铜镜“轰隆”一声坠地，镜面裂纹中渗出腥臭的黏液，在地砖上蜿蜒成“七月半”三个字。
次日清晨，管家赵伯走进绣楼，见到地上的铜镜，镜面裂纹纵横交错，宛如一张破碎的蛛网。
他蹲下身，沟壑纵横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尖轻轻抚过镜框，低声喃喃：“这物件二十年前从钱塘江底捞出时，镜框缠满水草，老爷说这是不祥之物，可小姐偏偏喜欢……”
柳如茵裹着织锦披风，轻抚镜框，腕间的翡翠镯子叮咚作响。
她忽然想起昨夜那女子发间的玉簪，低声说道：“赵伯，那女子发间的玉簪，我似乎在库房见过。”
赵伯闻言，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碎瓷片四散飞溅。
他弯腰收拾时，后颈露出一道水草勒过的旧疤，疤痕深深刻在皮肤上，仿佛一条蜿蜒的蛇。
柳如茵的目光在那疤痕上停留片刻，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夜深人静时，柳如茵悄悄摸进库房。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映出十二支并蒂莲玉簪，簪头幽光浮动，宛如十二朵盛开的白莲。
她伸手拿起一支玉簪，指尖触到簪身时，地砖下忽然传来一阵女子的啜泣声，声音凄婉哀怨，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
柳如茵心头一紧，手中的玉簪险些掉落。
“小姐不该来此。”赵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手中的灯笼在穿堂风中摇晃，火光忽明忽暗。
柳如茵转过身，见赵伯的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恐惧。
他低声说道：“那年商船行至黑沙湾，江面忽掀十丈浪，船上十二名绣娘手挽手沉入江底，将哭嚎的难民推出江心……老爷为了保全柳家九族，断了缆绳，绣娘们的尸身被江水卷走，再也寻不见……”
话音未落，库房中的十二支玉簪齐颤，簪头并蒂莲幽光暴涨。
柳如茵腕间的翡翠镯子“咔”地一声碎裂，碎玉溅落在地，化作猩红的血珠。
十二双沾着江泥的绣鞋从尘雾中浮现，鞋尖绣着金线莲花，鞋底沾满湿漉漉的泥沙。
赵伯拽着柳如茵的手腕，转身狂奔，回廊上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火光一盏接一盏熄灭。
青石地砖渗出腥咸的江水，水渍蔓延成一片汪洋。
十二道湿淋淋的身影穿过月洞门，为首的女子脖颈缠着水草，白骨手指点向柳如茵的眉心，声音沙哑而冰冷：“该还债了。”
柳老爷持青铜剑冲入院中，剑身铭文青光暴涨，剑锋直指那十二道身影。
黑雾裹住柳如茵的脚踝时，铜镜腾空而起，镜面映出二十年前的惊涛骇浪——十二名绣娘手挽手沉入漩涡，将哭嚎的难民推出江心。
柳如茵泪眼模糊地望着镜中父亲年轻的面容，声音颤抖：“爹爹骗我说她们是失足落水！”
柳老爷跪地咳出黑血，脸色苍白如纸：“当年若不断缆绳，柳家九族都要问斩……我……我别无选择……”
赵伯突然夺过青铜剑，划破掌心，鲜血溅在铜镜上。
镜面映出真相：绣娘们为救人甘愿赴死，她们的尸身被江水卷走，魂魄却被困在铜镜中，无法超生。
铜镜“咔嚓”一声裂成两半，夹层中飘出一张泛黄的婚书，婚书上写着十二个名字，末尾按着猩红的官印。
赵伯颤抖着揭开往事：“她们本是送往西夏和亲的绣娘，老爷用她们的尸身顶替了失踪的贡品……”
祠堂烛火骤然大亮，镜框鎏金纹深处滚出十二粒珍珠，每粒珍珠上都刻着婚书上的名字。
柳如茵将玉簪投入钱塘江，浪涛中升起十二朵白莲，莲心绽放出柔和的光芒。
雾中传来缥缈的渔歌：“白莲开，冤魂散，绣娘归去莫回看……”
江心浮起一口红木棺材，棺盖上整整齐齐摆着十二套金线嫁衣，衣襟上绣着并蒂莲，莲瓣上沾着未干的血迹。
柳家散尽家财重修河神庙那日，工匠掘出一个青铜匣子。
匣中静静躺着十二把缠着青丝的绣剪，刃口还沾着褪色的胭脂。
庙中神像手持铜镜，脚下白玉雕的绣娘掌心托着刻字珍珠，眼角嵌着细小的珊瑚泪滴。
十年后，清明细雨纷飞，已成为绣庄主人的柳如茵正在描花样。
北疆商队送来一只樟木箱，箱中十二幅雪绸展开时，格桑花丛中隐现窈窕身影。
暮色里，柳如茵对镜梳头，忽然听见吴语低吟：“七月半，嫁新娘，金线绣衣泪千行……”
她抬起头，铜镜中映出十二张熟悉的面容，眉眼含笑，仿佛在向她道别。
柳如茵轻轻抚过镜面，低声呢喃：“愿你们来世，不再受这世间之苦。”
镜中的身影渐渐消散，化作十二朵白莲，随风飘向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