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国内的那一刻,心里一下就轻松了……”朱杭低下头,语带哽咽:“在那里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回国哪怕坐牢也是踏实的。”
今年19岁的朱杭(化名),说自己是被“骗”进境外诈骗窝点的。今年3月,由一起“跑分”的同伙介绍,他进入东南亚某地“金贝三园区”。他自称不会打字,也从没有开过“单”(指成功实施诈骗),在园区待了一多月后,父母帮他交了2000美元“赎金”,才脱离诈骗团伙控制,辗转回到国内。
正在热播的电影《孤注一掷》中,电信诈骗团伙的底层业务员被关狗笼、用牙签插手指,让观众窥见了境外诈骗团伙的凶残。朱杭没有经历过。在他的讲述里,那两个月过得很煎熬,没有自由,但主管还算和气,只在同宿舍老员工的手机里”看过别人被打断腿的视频“。
脱离园区后,在当地的旅社,朱杭遇到了从其它园区逃出来的奄奄一息的同龄人,由此感受到西港真实残酷的一面。
入局
今年3月11日,朱杭从浦东机场登上了前往泰国的飞机,最终目的地是东南亚某地。
这趟旅途的起点,就充满着意味不明的冒险。认识不过几个月、一同为境外诈骗团伙“跑分”的“阿财”,突然给朱杭介绍一个更赚钱的工作。“他说国外有个项目,每个月底薪5000美元,我很想赚钱,肯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去东南亚某地具体做什么,朱杭说他没有细问。“我刷短视频知道东南亚那边做电信诈骗的多。但我想诈骗总是要打字的吧,我给他说我不会打字,他也说不用打字,那我想应该不是诈骗。”他对记者说,出发前并不知道工作内容。
朱杭需要这份工作。他出生在中西部省份,初中没有读完就辍学了。这些年,他在酒店后厨做过帮工,当过保安,也在超市当过收银员,还发过传单……每份工作的时间都不长,也没有攒下钱。2022年底,朱杭在网上认识了阿财,之后两人共同为境外诈骗团伙从事“跑分”业务,还发展了多名下线,“赚了一些钱”。
出发前夕,“阿财”把朱杭拉进了一个出国工作群,群里有十多个人。之后阿财在群里发了一张出国行程单,让大家各自去打印,就解散了群。
乘机到达泰国后,朱杭根据“阿财”的指令,转机到了东南亚某地。阿财告诉朱杭,之所以要在泰国中转,是为了躲避海关盘查。下飞机后,“阿财”通过微信指挥朱杭乘坐出租车,于3月12日抵达东南亚某地。
那里汇集着多家大型赌场,地下也蔓延着许多非法网络赌博公司,它们把基地设在当地的“园区”。近年来,一些电信诈骗团伙也把老巢搬进园区。这些园区就像自给自足的小型社会,被高墙、电网、打手围住,成为滋生犯罪的温床。
每隔一段时间,媒体上都有逃出来的年轻人自述经历。他们有的是被拐骗甚至贩卖,在园区遭遇毒打、囚禁,被迫从事诈骗。也有的人,主动或是被人半推半就的投身其中,走入靠欺诈获取不法之财的深渊。
在当地等候的“蛇头”接到朱杭,把他带进“金贝三园区”,一名“人事主管”直接没收了他的手机和护照,带他进入宿舍。
铁网
朱杭意识到,他的人身自由被剥夺了,之后的一个多月里,他的生活围绕着“大得可怕”的两栋楼展开。
那两幢高楼和高耸的围墙、深邃的地下通道,构成了“金贝三园区”。楼高都是19层,一幢楼是办公区,一幢楼是宿舍区。“两栋楼的地势都比较高,5层以下走廊的窗户全是封死的。”根据朱杭的观察,园区里除了保安和厨师是当地人,其他全是中国人。
大楼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铁网,朱杭几乎生活在无死角的监视中。在宿舍楼,区域主管的房间就在楼道最头上,房门总敞开着,所有人进出宿舍要报备。
3月13日,朱杭就正式上班。“区域主管”华仔让他签署一份“劳动合同”,各种管理规定一一列明:不能离开园区,除非有了业绩;跟主管报备后才能拿工资出去消费;上班不能拿手机;公司账户的钱不能动;干满一年奖励5万美元等等。“他说自己在这里4年了,没少赚钱,还给我画大饼说,只要一直好好工作就能拿到很多钱。”
工作区也满是眼线,小组长和区域主管总是四处走动巡视。工作区域就是一个不打隔断的大空间,密密麻麻摆着100多台电脑,到处是噼里啪啦的键盘声。电脑前的年轻人,一天要工作12小时,双眼紧盯屏幕,两只手也在拼命打字、做业绩。
一开始,朱杭被安排在17楼的“欧美诈骗组”。这个组的诈骗手法冒充熟人,向对方借钱。上工前,有专门的导师给朱杭授课,教他在与人聊天的过程中如何获取对方的信任。工作电脑里有事先编纂好的英文话术本,只要按顺序复制粘贴就好。
为了适应被骗对象的作息,朱杭们每天晚上10点上班,凌晨六点到八点休息,再工作到中午12点下班,每天上班12小时,“下班后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狗推”
“做了一周后,因为我的英文实在不行,华仔就给我换到了18楼的彩票诈骗组。”朱杭说,他不会打字,换到彩票组的第二天,组长觉得他反应慢,又把他“踢”到了19楼“杀猪盘”组,成了专骗新加坡、马来西亚和美国的华人华侨的“狗推”。
“狗推”是对诈骗集团底层业务员的称呼。在电影《孤注一掷》里,“杀猪盘”就是“狗推”们的“杰作”。作为为老板赚钱的“狗”,他们拿微薄的工资提成,在网络寻找受害者,利用各种虚假的谈话术和鳄鱼眼泪一样的关怀,将被害人发展为待宰的“大肥猪”。
被害人的联系方式都主管给的,朱杭做的是,带有明确目的的“陪聊”。他扮演的其中一个人设是一名新加坡女生,年龄在35岁左右,是开母婴店的女企业家,在美国居住了几年,聊天中会提及自己日常会有一些小投资,收益很好,骗对方去投资。他也曾伪装成一个丧偶无子、多金的中年男性,向有钱的女性嘘寒问暖,等双方建立信任关系后,再诱骗对方在虚拟软件上投资。
电影里也有堆满电脑的“狗推厅”,充满金钱和血汗的味道。演员王传君接受采访时,提及第一次走进“狗推厅”拍摄场地的印象:“一进那个地方就觉得好像都对,仿佛能闻到场景的味道,汗味、烟味、金属锈掉的味道,你都能在那个场景里感受到。”
金钱的味道,朱杭“看到过”,“厉害的狗推,一天就能骗到100万美金。”19楼的“狗推”工作群里,每天通报“业绩”、每月汇总“绩效”,有人一个月骗到了300多万美元,拿到了40万美元的提成,“他把照片发在群里,好大一捆现金!他把30万寄回中国给家人了,剩下的留着自己花。”
“内卷”在诈骗集团同样存在。朱杭说他没有开过单,因此屡遭主管和组长白眼。“睡不着,吃不下,头昏脑涨,每天都在想着怎么出去。”在园区不到一个月,他每天只能睡着两三小时,瘦了十多斤。
在朱杭的讲述中,他没有因为业绩不好遭受过暴力。但他刚进园区,就听同宿舍的人说,有人因为工作不努力、不听话被打,也在他们手机里看到过照片和视频。“在一个小房间里,有个人戴着手铐,被人用电棍电,几个壮汉对他拳打脚踢,两条腿都被打断了。”他说,这种被打的恐惧一直萦绕着他。
逃离
“人有两颗心,一颗是贪心,一颗是不甘心。”《孤注一掷》这样描述被“骗”进诈骗集团的人。朱杭也贪心,但他说自己没有不甘心,“我觉得做不来这事,在东南亚某地生活也很不习惯,只想赶紧回国。”
朱杭计划着脱离“园区”。可是,一个月多时间里,一步也没有走出过园区,能不能离开、怎么离开,他心里也没底。
他问过同宿舍关系还不错的大哥,对方劝他不要想这事,不如认真干活,多赚点钱再离开。“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朱杭说,园区有的人干了四五年,业绩好、提成高,“明明有出入园区的自由,但他们没想过要走。”
一番思忖,朱杭决定直接找“华仔”,试探着说自己想回家。“不想做可以,拿5万元人民币赎金来。”华仔语气平静。朱杭没有那么多钱,只得给家人和朋友打电话,专门用室友听不懂的家乡方言,让家人帮忙筹钱。
4月中旬,“华仔”终于松口,同意只要交2000美元,就放朱杭离开园区,但是护照要留下。“也许是我干的时间短,能力也不行,没给他们创造太多收益,才肯让我交钱就走。”朱杭回想着。
父母通过微信给他转账了一笔钱,交了赎金,“华仔”果然放朱杭走了。离开园区后,朱杭搭了个车,沿四号公路一路奔驰,几个小时后将他送达金边的大使馆。
一路上,朱杭没有停止担忧,因为“经常有人在这条路上被绑架、勒索”。在大使馆门口,有人找他搭讪,告诉他补办护照先要开报警证明,给80美元就能帮忙开好。付了钱拿到了证明,但仍不能申领护照,“在当地工作两年才能补办护照”。他找了个旅社住下,继续想办法。
在那间旅社,朱杭遇到了两个从“凯旋门园区”逃出来的中国年轻人,“园区里的人一直在抓他们,抓到后就会被转手卖掉,只能整天躲在小旅馆里”。
那两人是被骗到东南亚某地,然后“卖给”园区老板的。他们见过,逃跑的人被抓回来后,关进一个笼子里,被打得半死,也不给吃喝。“主管”威胁他们,不听话就被卖到缅甸,或者埋尸海滩。但他们还是决定逃跑,在一个外出吃饭的休息日,趁看管的人不注意,跑掉了。
朱杭越听越害怕,想尽快离开那里,回到国内。“那边东西非常贵,酒店一晚上25美金,还要吃饭,每天花销就得好几百。而且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哪天遭遇不测怎么办?”但因为护照被扣,相关证明材料缺失,没法获取有效的出入境证明。
也许朱杭是幸运的。今年4月21日,上海市公安局徐汇分局漕河泾派出所民警在侦查一起案件时,追查到朱杭此前曾从事“跑分”活动,联系朱杭,劝他归案自首。得知他身在东南亚某地,且有强烈的回国意愿,民警联系到他的父母,并与多方进行协调,帮他开具了所需的各项证明。5月初,朱杭成功在当地领事馆办理了一次性回国证明,购买了5月18日到上海的机票,在5月19日凌晨落地后,被警方押解到了派出所。
“我知道自己有犯罪行为,回国可能要坐牢。但是警察加我微信并耐心劝我回来自首的时候,我想明白了,无论如何,一定要先回国。”朱杭说,他感谢民警的帮助,让他摆脱了提心吊胆的生活。
“在那边的日子肯定是黑暗的。”如今回忆起来,朱杭还感到后怕,也后悔坐上那架飞机:“大家都想赚钱,可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恐怕多的是陷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