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总在记忆里泛着微醺的光晕。尤其在邓州,这光晕是雪地上鞭炮炸开的碎红,是长明灯在坟茔间摇曳的昏黄,是母亲揭开蒸笼时腾起的那片白雾,在腊月寒风中凝成细碎的珍珠。
大年三十的暮色来得早。父亲扛着铁锹在前头铲雪开道,我跟在后面捧灯。祖先坟头的柏树总比去年又高些,积雪簌簌落在棉袄领子里,倒比城里暖气更熨帖。长明灯是黄泥捏的,豆大的火苗在风中蜷缩成琥珀色,父亲说这光要暖着先人回家的路。归途总伴着鞭炮声,此起彼伏的红绸缎撕裂暮色,空气里硫磺味裹着新袄的棉絮香,竟比任何名贵熏香更教人鼻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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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夜饭的八仙桌上永远多摆两副碗筷。祖母生前腌的腊肉切成蝉翼薄片,在烛光里透出玛瑙纹路。母亲总要往那空碗里夹菜,说爷爷奶奶牙口不好,得拣最嫩的菜心。守岁时炭盆噼啪炸响,父亲用火钳在灰烬里埋红薯,甜香混着檀香味在梁柱间游走,瓦当下的冰棱滴答着,把光阴滴成琥珀。
守岁的时光,是一年中最静谧又温暖的时刻。炭盆里的炭火噼啪炸响,火星四溅。父亲用火钳在炽热的灰烬里埋下红薯,不多时,香甜的气息便弥漫开来,与那袅袅檀香味相互缠绕,在梁柱间悠悠游走。瓦当下的冰棱,滴答滴答地落下水珠,仿佛要把这悠悠光阴,滴落成珍贵的琥珀。
父亲总会拿起桌上那坛醇香浓郁的邓州黄酒,对着湖北的方向,喃喃自语,然后缓缓洒在地上,祭奠那些死去的战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道旧伤,那里承载着他出生入死的记忆。在鞭炮声中,父亲仿佛又置身战场,不由自主地哼起了《新四军军歌》,那旋律,在这守岁的夜里,显得格外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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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鸡鸣前就得踩着霜花出门。族中长辈的棉袍在雪地里连成灰色山脉,朝酒在粗瓷碗里晃出细碎金箔。跪在祖坟青砖上时,能看见父亲布鞋后跟磨出的补丁,那补丁在晨光里忽明忽暗,像他年轻时在湖北抗战落下的旧伤。三跪九叩的规矩如今鲜有人守,可那日头底下,百十人额头触地的闷响,竟比任何誓言都庄重。
初二沿着山岗去曾祖母和祖母娘家。雪粒子扑在脸上,怀里揣的供果还带着体温。坟前新雪总要捧一抔装进布袋,说是要带回撒在自家麦田。归途经过严陵河,冰面下暗流汩汩,恍如先人絮语。表叔家的蒸碗垒得小山般高,黑瓷碗扣肉颤巍巍泛着油光,八仙桌四条腿都陷进泥土半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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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往楚河方向去。外公坟头的野枸杞红得滴血,摘几颗含在嘴里,酸甜混着纸钱灰烬的苦。外婆生前酿的谷子酒在粗陶坛里睡了整年,启封时满屋子都是糯香。八个凉菜排成八卦阵,热炒在铁锅里翻着跟头,最后端上来的蒸碗要把箅子压弯——却总要先供在神龛前,等香烧过三寸才许动筷。
这些年城里的年过得精巧。智能灯笼会变七十二种颜色,电子鞭炮声控得宜,连祭祖都能云端献花。可总在午夜梦回时,看见父亲佝偻着腰在坟前添灯油,母亲立在灶台前揉面,蒸汽糊满窗棂上的红剪纸。严陵河的冰该化了,祖坟上积着的新雪,大约还留着当年叩头时的额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