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勒斯坦青年潜回以色列,看到祖辈的家园和清真寺都变为废墟。他来到圣地阿克萨清真寺,面对已被焚毁的萨拉丁讲坛,浑身发抖,想到七百年前阿拉伯英雄萨拉丁击败十字军、进入耶路撒冷的丰功伟业,不由发出感慨:“这个时代,萨拉丁何在?”
这是叶海亚·辛瓦尔在自传体小说中描写的故事。当地时间2024年10月16日,在以“阿克萨洪水”之名向以色列发动袭击一年后,一名哈马斯武装人员在加沙地带南部城市拉法的废墟中被以色列军队杀死。他最后的留影,是在重伤之下举起木棍,砸向以军的无人机。一天后,经DNA比对,以色列方面确认:这名浑身伤痕、头部中弹的死者,就是辛瓦尔。
当地时间2023年4月14日,加沙城,辛瓦尔在参加集会时向支持者致意。图/视觉中国
死亡前,61岁的辛瓦尔是加沙地带哈马斯武装的最高负责人,也是被以色列和美国通缉的“十恶不赦的恐怖分子”。三个月前,他刚刚接替被以色列刺杀遇难的哈尼亚,出任哈马斯最高领导职务政治局主席。截至10月18日中午,哈马斯尚未对辛瓦尔之死做出回应。
“意外收获”
根据《以色列时报》等媒体的描述,疑似辛瓦尔之死的这场战斗,并非以色列国防军最新的“斩首行动”,而是以军在加沙地带最南部的城市拉法攻击哈马斯武装人员时的意外收获。
10月16日上午10时左右,在拉法西部的特尔苏丹街区,一名以军士兵注意到有可疑人员进出建筑物。该营指挥官随即命令部队向该建筑开火接近。
下午3时左右,以军无人机观测到三个身影离开了建筑,其中两人试图为另一人开路。以军旋即开火,三人分散,最后一人独自冲进了一栋大楼。对该建筑进行火力覆盖后,一个步兵排奉命前往搜查。这名落单的武装人员躲在二楼,扔下两枚手榴弹,逼退了以军。
随后,一架无人机飞进了大楼,看到一名手臂受伤、半躺在沙发里的男子。发现无人机后,他尽力捡起木棍,向无人机砸去,但并未命中。稍后,多发坦克炮弹落在了这栋楼上。第二天早上,搜查现场的以军士兵们才发现,这名死者看起来和辛瓦尔很像。
辛瓦尔为何会带着两名随从,突然出现在拉法的地面建筑中,目前依然是个谜。过去一年,以色列官方往往声称辛瓦尔“和人质躲在一处”,或者利用巴勒斯坦平民作为人盾。值得注意的是,在确认辛瓦尔死亡后的第一时间,以色列总理办公室就特别向人质家属表示,行动地点附近没有人质的踪迹。
分析人士一般认为,一年前加沙危机刚刚爆发时,辛瓦尔的地下总部位于他的出生地汗尤尼斯。后来,随着以色列国防军逼近,他可能转移到了更南部的拉法的某处地下隧道中。特尔苏丹街区是哈马斯武装重兵把守之地,以军一直对这里有所怀疑,但多次行动未能捕获到辛瓦尔的踪迹。
相比公开行动的哈马斯前领导人哈尼亚,辛瓦尔有极强的保密意识。他不使用电子通信设备,也很少与外界直接接触。《纽约客》曾援引参与人质谈判的人员的消息称,辛瓦尔只将纸条和口头信息交给可以信赖的信使,信使再将相关信息传递给其他哈马斯领导人。人质谈判之所以耗时很久,就是因为这样的信息“通常需要好几天才能到达哈马斯谈判人员的手中”。
哈尼亚和辛瓦尔(右)。资料图/视觉中国
迄今为止,以军尚未确认辛瓦尔及其助手在拉法藏身的隧道。事实上,今年7月以军“斩首”辛瓦尔的副手戴夫,就不是通过攻击隧道,而是抓住了戴夫离开隧道去和其他指挥官碰面的时机。当时的分析认为,戴夫之所以要亲自冒险回到地面,可能是因为他的健康出现问题,也可能是因为隧道网络遭到以军的破坏,使戴夫等人难以在地下继续指挥。不过,以军对戴夫的“斩首”并未得到哈马斯方面的确认,有信息显示他可能依然活跃。
那么,辛瓦尔又是因为什么,离开了目前可能还算安全的地下?或许,以色列军队的攻击已经接近或波及他原本的藏身地。以色列媒体报道称,以军近期占领并搜查了拉法的一个地下隧道网络,在多名人质遇害的一条隧道附近,发现了一间可能供哈马斯高级成员使用的地下室。在此提取的DNA中,有部分属于辛瓦尔。虽然这可能不是他在拉法的住处,但显然意味着以军已经非常接近目标。
此外,可以确认的是,虽然哈马斯的武装力量远未被“消灭”,但活跃在拉法及周边的多个营级战斗群都已失去踪影或转移到其他地区作战。这或许意味着,如果辛瓦尔不离开隧道,他可能会失去对部队的掌控。当然,这只是一些可能性。对于这位独断、神秘的武装力量指挥官来说,他的行动目的,很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哈马斯的“暴力代表”
今年8月6日,辛瓦尔刚刚出任哈马斯政治局主席。此前一周,他的前任哈尼亚在伊朗首都德黑兰遭以色列“定点清除”。
当时,以色列《国土报》引述哈马斯消息人士的话说,任命辛瓦尔是哈马斯高层对加沙现有领导层投下了“信任票”。但在其他政治力量眼中,象征哈马斯内部强硬、暴力一面的辛瓦尔,和哈尼亚并不是同样的人。
7月31日哈尼亚遇难后,巴勒斯坦总统阿巴斯宣布当天为哀悼日并下半旗志哀,中东阿拉伯国家乃至马来西亚等国领导人,都对哈尼亚去世表示哀悼和致意。而10月16日辛瓦尔疑似身亡后,阿巴斯办公室特别澄清称,当天举行的巴解组织执行委员会会议没有为辛瓦尔默哀。
这或许和两人的分工有关:身为哈马斯海外领袖的哈尼亚并不直接参与军事决策,而长期领导加沙军事部门的辛瓦尔被视为该组织大多数军事行动和暴力活动的幕后主使。此外,不少接触过哈尼亚的人评价他“睿智开明”,而辛瓦尔往往被描述为“独断专行”。
辛瓦尔与哈尼亚原本是背景相似的同龄人。辛瓦尔祖辈世代居住在马吉代勒(Majdal,今以色列阿什凯隆的一部分),在20世纪40年代末的犹太复国战争期间被赶出家园。辛瓦尔在汗尤尼斯的难民营中长大,受到哈马斯精神领袖亚辛的感召和提拔。20世纪80年代末被以色列逮捕前,辛瓦尔已经是哈马斯一支内部执法小队的负责人,专门惩戒“通敌”的巴勒斯坦人,以手段残忍著称。
20年以色列监狱岁月,是辛瓦尔成长的关键时期。他将监狱视作学习希伯来语、以色列社会心理和历史的“学院”,广泛阅读以色列的书报杂志,出狱后自诩为以色列专家。他也领导囚犯斗争,曾在狱中密谋策划绑架以色列士兵。他创作的自传体小说手稿被秘密带出监狱,广为流传。
2004年,辛瓦尔当选为哈马斯囚犯的领导人。在组织结构上,哈马斯有加沙、约旦河西岸、海外机构和监狱囚犯四个“联盟”,每个联盟会定期选举自己的领导人。2011年,辛瓦尔通过以色列和哈马斯的囚犯交换重获自由,作为英雄人物来到加沙。当时,以色列对加沙哈马斯领导层频繁“斩首”,进一步加速了辛瓦尔掌权的速度。
2012年,哈马斯军事指挥官贾巴里被以色列无人机炸死在加沙街头,他的车上正放着长期停火协议草案。与贾巴里有过间接接触的以色列人质谈判专家葛森·巴斯金对《中国新闻周刊》透露,贾巴里当时正带领哈马斯和以色列进行斡旋,只是“还没到达能签署协议的时候”。贾巴里死后,和辛瓦尔同样出身难民营的戴夫接替了这个职位。戴夫后来成为辛瓦尔的副手。
最终,在哈尼亚2017年出国后,辛瓦尔出任加沙军事部门的最高领导人。但他相对激进、独断的行事风格,逐渐引起哈尼亚和哈马斯政治局高层的不满。
2021年,哈尼亚和哈马斯政治局前主席迈沙阿勒试图在内部选举中解除辛瓦尔的加沙政治局局长职位,让哈马斯政治局成员尼扎尔·阿瓦达拉取而代之。但经过三轮投票后,辛瓦尔还是成功连任。此后,他开始对哈尼亚阵营进行清算,后者在加沙的大部分盟友被迫辞职。
辛瓦尔和哈尼亚的多年积怨,可能对哈马斯的命运造成了严重影响。诸多消息源显示,在2023年10月7日的袭击开始前,辛瓦尔没有和哈尼亚分享袭击计划的确切细节,后者直到袭击开始前几个小时还蒙在鼓里。路透社披露,哈尼亚等海外领导人似乎对袭击的时间和规模感到震惊。
袭击发生一周年之际,一位接近哈马斯海外领导层的分析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透露,当时,哈马斯的加沙分支和海外领导人之间存在沟通问题,哈尼亚等人无法向辛瓦尔充分传达对地区和国际局势的分析。“如果沟通顺畅,也许哈马斯军事领导人(辛瓦尔)会重新考虑10月7日的决定。”
该人士还透露,去年10月7日的行动开始前,辛瓦尔和伊朗及其他抵抗组织之间也没有进行协调。“在行动开始前夕,他们与黎巴嫩真主党进行了沟通,但只是信息上的沟通,而不是协调。”该人士认为,自诩“最懂以色列”的辛瓦尔错误估计了以色列反应的强度,“当然,也有观点认为,他是在知道以色列的反应程度的情况下发动了这次行动。这就是‘不顾一切’了”。
回到监狱岁月,曾有以色列医生问辛瓦尔,实现民族解放、独立建国的目标,是否值得牺牲许多无辜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的生命。该医生回忆称,辛瓦尔的回答是:“我们准备牺牲两万、三万、十万人。”
“结束的开始”
去年11月,在对加沙开始地面军事行动之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表示,已指示以色列海外情报机构摩萨德“暗杀所有哈马斯领导人,无论他们身在何处”。
但在辛瓦尔死后,内塔尼亚胡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首次表示,虽然辛瓦尔之死并不是加沙战争的结束,但可以视为“结束的开始”,只要哈马斯成员放下武器、交出人质,战争就可以结束。
哈尼亚遇刺后,以色列外交部前总司长阿隆·莱尔曾对《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哈马斯最高领导人的死亡,不足以“消灭哈马斯”,但足以让以色列宣布胜利。从这个角度看,这将有利于和平的实现。
莱尔进一步分析道,杀死哈马斯最高领导人,让内塔尼亚胡在以色列国内的政治影响力得到了提升。“对以色列公众,特别是内塔尼亚胡的支持者来说,现政府为他们重新赢得了一种骄傲和威慑。”而此前,内塔尼亚胡最担心的是,战争结束将成为以色列民众对其追责的开始。对他来说,选择“杀死辛瓦尔”的节点结束战争,有利于个人政治生命的延续。
美国总统拜登亦在对内塔尼亚胡表示“祝贺”后说:“现在是时候向前迈进了。我希望他能尽快结束战争。”拜登的总统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表示,既然辛瓦尔的“巨大障碍”已经消除,拜登期待与内塔尼亚胡讨论如何达成交换人质和停火协议。
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副总统哈里斯也表示,现在是终结加沙战争的机会,“结束这场战争必须确保以色列安全、人质获释、结束加沙苦难,让巴勒斯坦人享有尊严、安全、自由和自决的权利”。
在过去一年的谈判接触中,哈马斯和以色列双方都存在阻碍和平的内部力量,而辛瓦尔从来不是一个愿意谈判的人。早在2011年,在决定自身自由的那次囚犯交换中,辛瓦尔就因为持极端立场,被双方视为“阻碍谈判”的人。最后,哈以代表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完成了交易。
但在本次加沙危机中,谈判无法再绕过辛瓦尔。《经济学人》形容说,哈尼亚更像一名“邮差”,辛瓦尔才是决定是要继续战争还是停火的那个人。他先是提出用被绑到加沙的人质换取以色列监狱里的所有巴勒斯坦囚犯,之后又坚持把以色列全面撤出加沙作为停火谈判的先决条件,一度使对话难以维系。据阿拉伯媒体报道,直到今年5月,辛瓦尔才放弃了这一条件。
相比之下,如今可能成为哈马斯新任领导人的前政治局主席迈沙阿勒,有望成为国际社会更期待的谈判对象。他曾带领哈马斯赢得2006年的议会选举。2017年,在将政治局领导权交给哈尼亚之前,迈沙阿勒提交了一份新宪章,接受了沿1967年边界建立巴勒斯坦国的前景,这相当于事实上承认了以色列。
今年6月,哈马斯高级官员哈立德·卡杜米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专访时,亦曾谈及这一观点。他说:“邻国之间的关系,不需要建立在相互承认的基础上。你可以成为其他国家或实体的邻居,你们相互之间尚未承认,但是也可以和平共处。这就是我们现在要求以色列做的。”卡杜米长期在哈马斯外事部门任职,被视为温和派成员。
不过,相比哈尼亚,迈沙阿勒等人对加沙军事部门的影响力更加微弱。哈尼亚是哈马斯加沙政权的创建者,曾是辛瓦尔的直接上司。而来自约旦河西岸中产阶级家庭的迈沙阿勒,在科威特接受大学教育,长期生活在国外,只在2012年短暂访问过加沙。而且,他和辛瓦尔公开、直接的矛盾,已持续多年。
分析认为,无论迈沙阿勒对外达成何种协议,都很难得到加沙军事部门的认可。而外部联系断绝、外部支持减少,虽然会进一步削弱哈马斯武装的战斗能力,但并不会让抵抗者放下武器。相反,由于缺乏可靠的外部联系,一些武装分支可能误判国际和地区形势,采取更激进的报复行动。回顾20年前,哈马斯的壮大和发展,正是在巴勒斯坦的主要政治派别放弃武装斗争之后。
“20年前,以色列在加沙连续‘斩首’了哈马斯最高领导人亚辛及其继任者兰提西。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种行动的后果:今天的哈马斯比亚辛时代要强大得多,杀死哈马斯所谓的‘最高领导人’并不能在事实上削弱他们。”以色列外交部前总司长莱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伊朗常驻联合国代表团10月17日表示,辛瓦尔之死将强化该地区的“抵抗”精神。“青年儿童将以他为榜样,继续走上他那条解放巴勒斯坦的道路。只要占领和侵略存在,抵抗就会持续下去。”
作者:曹然 陈佳琳编辑: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