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露时节的棉桃
九月的华北平原上，棉桃裂开的声音像极了春蚕啃食桑叶。六十三岁的王德发拄着竹杖站在田埂上，浑浊的眼珠倒映着雪白的棉田，左手神经质地揪着褪色的中山装下摆。这个曾经让整个李家村头疼的"滚刀肉"，此刻像株被霜打蔫的野蓟，再不复当年提着麻袋在棉田横冲直撞的嚣张模样。
十年前镇民政所批下的三间红砖房依然挺立，房前晒着邻居送来的新棉被。屋檐下挂着三串红辣椒，是村东头赵寡妇前日捎来的。这样的光景若放在二十年前，足够让村里人惊掉下巴——那个偷鸡摸狗的王癞子，竟活成了五保户里的体面人。
二、野蓟也有春天
时光倒转四十年，王德发的名号在十里八乡比生产队的哨子还响亮。二十三岁偷了公社的种猪换酒喝，三十岁在邻村耍钱被扒得只剩裤衩，四十岁还翻墙头顺走张家新媳妇陪嫁的暖水瓶。村里老人至今记得，他那件四季不换的灰布衫总带着酒气，腰带上拴着半截铁链，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2015年精准扶贫的春风刮到李家村时，王德发正蜷在漏雨的土坯房里啃冷馍。村干部给他算过细账：五保补助每月600元，新农合全额代缴，逢年过节还有米面油。最让老光棍咧嘴乐的是政府给盖的三间大瓦房，铝合金窗户亮堂堂，比他当年惦记过的张寡妇家还气派。
三、棉田里的江湖
去年白露刚过，村里人发现王德发的竹筐总比旁人多出半筐棉花。七十岁的李守田蹲在地头抽烟袋："德发这老小子，怕是又犯浑了。"果不其然，有人看见他带着三个愣头青，大中午在棉田里"捡"棉花。说是捡，那架势倒像秋收的蝗虫，所过之处连棉壳都要抖三抖。
村主任李建国接到举报时，正在给新买的旋耕机上机油。这个退伍老兵把沾满油污的手往裤腿上一抹，抬脚就往王德发家闯。两人在晒场上对峙的场面，后来成了村里茶余饭后的经典段子——王德发梗着脖子嚷"野棉花谁摘不是摘"，李建国气得把工作手册摔得啪啪响。
四、镇委会的转机
事情闹到镇里那天，副镇长带着两个年轻干事直奔李家村。王德发被请进村委会时，裤脚还沾着棉絮。会议室墙上"乡村振兴"的标语红得晃眼，茶几上泡着村民自采的野菊花茶。三个跟着混的小年轻缩在墙角，活像霜打的茄子。
"老王啊，你这五保金拿着烫手不？"副镇长敲着茶杯盖，"知道现在偷摘棉花超过两千块能立案不？"这话让王德发后脖颈渗出汗珠。更让他发怵的是跟着来的小文书，捧着平板电脑给他看《治安管理处罚法》，屏幕上的字比棉花还白得刺眼。
五、寒露时节的暖阳
从镇里回来后的王德发起初还硬撑，直到某天清晨咳出带血丝的痰。村里卫生所的刘大夫把完脉直摇头："肺气肿加冠心病，再这么折腾神仙难救。"这话像盆冷水浇醒了老光棍，他盯着药瓶上的生产日期发愣，突然想起自己连个能签字的手术家属都没有。
转机出现在霜降那天。赵寡妇挎着篮子送来热腾腾的菜包子，村西头老木匠帮着修好了漏风的窗户。最让人唏嘘的是李建国，居然从自家地里掰了十穗玉米送来。"德发叔，好好养病，开春带您去镇上看大戏。"这话让王德发攥着被角的手直哆嗦。
六、立冬后的新生
如今的王德发成了村委会的常客。每天清晨，他颤巍巍地拎着保温杯去文化广场听政策宣讲，遇见偷摘青枣的半大孩子总要絮叨几句"别学我当年"。村里给他安排了巡河的公益岗，每月能多领二百元补助。去年腊月，他居然破天荒地把省下的五保金捐给村小学，惊得校长连推三次才敢收下。
棉农们发现，王德发巡河时总会绕开棉田走。有次李守田在地头招呼他喝茶，老头摆摆手："别，瓜田李下的。"这话惹得周围人哄笑，笑着笑着却都红了眼眶。开春时，有人看见他在自家院里栽了棵枣树，说是要给村里孩子们留点甜头。
七、棉田深处的顿悟
今年清明上坟，王德发给早逝的父母烧了双份纸钱。青烟缭绕中，他对着荒草丛生的坟头喃喃："爹娘，儿子这辈子总算活出个人样。"这话被路过的放羊汉听见，当天就传遍了全村。村委会的扶贫档案里，王德发的名字后悄悄多了朵小红花，备注栏写着：主动参与村务，积极转化典型。
秋分那天，镇电视台来拍乡村振兴专题片。王德发对着镜头直搓手："政府给我养老钱，乡亲们给我活路钱。"这话被剪进宣传片里循环播放。棉田依旧雪白，只是再不见那个佝偻着腰偷棉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拄着竹杖巡河的老汉，胸前的党徽擦得锃亮。
后记：棉铃里的光阴
李家村的老人们常说，棉桃要经三伏天的炙烤才能吐絮。王德发的故事就像颗晚熟的棉桃，在时代春风里终于绽开洁白。乡村振兴的深意，或许就藏在这些浪子回头的褶皱里——当政策的温度遇见人心的厚度，再顽劣的刺头也能长出柔软的棉絮。这棉絮飘过青砖白瓦的新农舍，落在扶贫手册的字里行间，成了新时代乡村最温暖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