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朝云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金谷寺烧香，总有一些人盯着她傻看。

一些姑娘媳妇也凑到她的贴身婆子跟前打听：“她搽的是什么粉？”

婆子回道：“她不搽粉，她是天生的白。”

除了去金谷寺，平常的日子街坊邻居不太容易看到她，只听见她在楼上跟着师傅学吹箫、学琴、念诗。

过了十五，养母秦夫人和秦大人开始不时带她出门，去的多是雅集、诗会这样的场合。

朝云明白养父养母的意思，养父只是个五品小官，没有什么门第靠山，要继续往上升迁，要么熬资历要么找棵大树靠着。有钱的人家用钱铺路，秦家除了几间店铺，几亩薄田，什么也没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自己。

每回出门，朝云都换上那烟拢似的纱裙，戴上莹白的珍珠白玉钗，加上她天生的白，看上去就像天边的一弯清月。

见过朝云的人，各有点评，有的说是出水芙蓉、有的说是未放梨蕊，有的说是一块羊脂白玉，也有人嘲笑的，说是秦家卖女儿。

有人看不上秦家的行事，但也有人看上了朝云的姿色，眼下已有人差媒婆上门。

一个是朝中一品大员，愿给朝云一个妾的名分，但年纪比秦大人还大。

一个是礼部侍郎的公子，可惜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

还有一个是余杭张生，素负才名，人生得也颇有风姿，就是家道中落，还没入仕，也没有多少家资。

2、

张生第一次见到朝云是偶然到城郊的南湖闲走，见一画舫，飘然而来。船中有一美人，低头吹箫，湖面上有风吹过，吹起朝云的飘飘衣袂，吹来悠远绵长的箫声。

张生惊为天人，不觉注目，画舫已经远去，张生还痴痴地立在岸边。

“那是秦家朝云，风荷苑那边正好有个诗会，怕是要去那呢。”站在张生旁边的一个老翁笑着说道。

张生一听，心下大喜，谢过老翁后直奔风荷苑。

去到风荷苑，朝云正站在亭子中吹奏手中的长箫。周围散落坐着各色的男人。

张生在假山后看着朝云，只见她脸色微红，眉头紧锁，箫声中有说不出的委屈和凄凉。

张生心下一沉，拿出袖中的短笛和着朝云的箫声吹了起来。

这一唱一和的，张生硬是把朝云的箫声从沉郁凄凉里带了出来。

一曲既毕，朝云好奇地张望着，只瞧见假山后闪过的一个后生公子的背影。

回到寓所后，张生想了一夜，备了一份礼差个媒婆上门说亲。在拜礼中还用小条幅写了一首诗：

“……人悄悄，月依依，红笺纸，笛声有真意，落笔尽相思……”

3、

秦家夫妻看着手上的几张拜帖，把张生的挑出来扔到一边，接着夫妻俩商量着该让朝云去做妾还是许配三品官家的儿子。

拒绝一品大员，怕是会吃不了兜着走，但侍郎那边当前很得圣上青眼，怕是未来可期，为此秦家夫妻很头疼，一时也拿不了主意。

收拾拜礼的婆子悄悄把张生写的诗，交到朝云的手上。

朝云看着诗，知道是那天和她箫声相和的公子，心中不禁又喜又悲。

她端坐南窗下，把红笺纸上的诗看了一遍又一遍，朝云心想：如能见得一面，心里有个念想，哪怕以后山南海北、不知跟什么人过，也总比一腔相思不知何处付要好得多。

打定主意，朝云托送诗的婆子给传个信，约张生金谷寺一见。

4、

在金谷寺的一处偏院里，张生和朝云对坐在一张石桌旁，两人山南海北、琴棋书画、无所不谈，虽是第一次见面，两人却没有拘谨之意，仿佛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

朝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那么多的话，张生也很少把话说得这样聪明，就算不说话，两人就默坐着，也不觉得尴尬。

不知不觉中，炉内香灰堆积，院中落花渐多。

分别的时候，朝云站起来，看着张生，悲从中来，心想，这辈子也许再不能相见。

朝云的一滴眼泪滴落在香炉的灰烬中，溅起一缕烟灰。

她擦干眼泪，走出院门，和院门外的老和尚拜别时，老和尚合掌说着阿弥陀佛，说完就用一个手指头在朝云的头上按了一按：“施主万福。”

朝云以为是僧人的一种礼仪，就没有多在意，回到家后，才发现额头有一个黑黑的手指印，越洗越真，越洗越大，几天的工夫，小半边脸都被黑斑盖住了。

5、

秦家夫妻大吃一惊，四处求医问药，可惜无一有成效。一传十、十传百，朝云变成丑八怪的事便传了开去。一品大员和侍郎公子都不再搭理秦家，眼看朝云没了用处，秦家夫妻拔了她的钗环首饰，剥了绸缎纱裙，把她推下阁楼，和老妈子丫头一块干粗活。

张生听了朝云的遭遇，赶忙变卖了几亩田产，上门去提亲。

秦家夫妻看着那些银子，撇撇嘴：“她就在后院，你去把她领走，可不能反悔啊。”

张生来到后院，只见朝云蓬着头，正在劈柴。

“朝云。”张生远远喊了一声。

朝云听得出是张生的声音，急忙躲到一边，脸对着墙壁。

张生走过来，扳住朝云的身子：“朝云，我来接你了。”

“可是我脸上有一块黑。我不是我了。”朝云捂着脸。

“怎么就不是你了呢，我脸上也有一块黑。难不成你也嫌弃我？”张生说道。

难不成张生也遭了祸？朝云松开手转头看向张生。

“黑呢？”只见张生的脸上一如初见，哪来的黑？朝云不解。

“诺，我脸的上面不是一片黑吗？”张生低着头，指着自己的头发说道。

扑哧一声，朝云笑了。

张生用一顶花轿抬走了朝云。

6、

张生把朝云带回了老家，拜堂成亲。入了洞房后，朝云乘着张生关房门的功夫，自己揭了盖头，一口气把两支大红花烛吹灭了。张生知道朝云的心思，并不嗔怪，轻轻走拢，挨着朝云在床沿坐下。

“你为什么娶我？”朝云问。

“跟你在一起很舒心。”

“可是我变丑八怪了。”

“我知道。”

“难看吗？”

“难看。”

“难看你还娶？”

“看看就会惯了。”

“你可怜我？”

“不，我敬你、爱你。”

张生执着朝云的手轻轻抚摸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7、

两口子日子过得很甜蜜，不过朝云每晚睡觉前，总把所有的灯烛吹灭。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一帘细雨、半窗明月，少年夫妻，如鱼得水。

张生真的对朝云脸上的那块黑看惯了，他不觉得有什么难看的，好像朝云脸上本来就有一样。

只是朝云有时会对着镜子叹气。

有一天，张生看朝云有些闷闷不乐，提出一起去金谷寺上香。

朝云起先是推拒的，以前是人人盯着我傻看，现如今怕是人人盯着我嘲笑吧。

但张生一番纠缠，朝云还是答应了。

到了金谷寺，朝云脸上的黑斑果然引来了众人的注目。

“可惜了这位风流公子了。”有人还替张生可惜。

张生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紧紧地牵着朝云的手，护在她身旁，看着她的眼神坚定又含情。

众人看着张生这般，也渐渐没了言语。

朝云感激地看着张生。

进了寺庙，朝云想自己去拜一拜观音娘娘，张生自个在后院吃茶。

张生刚坐下不多时，来了一个老和尚，两人攀谈起来。

“从前城里秦家有个朝云姑娘，每次来寺里烧香都有人跟着看她，她现在怎么了？”

“已经嫁人。”

“嫁了何人？”

“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

“真能类似施主，可谓得人。——可是，那人怎么会愿意娶她？”

“为什么不愿意？”

“她脸上有一块黑斑......”

“你怎么知道？实不相瞒，娶她的人，就是在下。”

“老衲也不敢相瞒，给夫人脸上留下那块黑的，正是老衲。”

老和尚的话让张生大吃一惊，忙问他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老纳甚惜其以绝世之姿而流落不隅，看不得为人父母却以子女为奇货可居，故以小术晦其光，留待一个有情人。”

张生听了大感意外，便问：“你能点上，也能去掉吗？”

“怎么不能。”

于是，张生赶紧把朝云找了过来。和尚叫张生打来一盆水，伸出中指，在水里写写画画，口中念念有词，说道：“洗一洗就会好了。”

朝云看看那盆水，又看看张生，伸手在盆中掬了一捧水浇到脸上。

说来也神奇，水过之处，那黑斑就消失了。

朝云低头看着水中的自己，脸颊和眼皮上的黑块不见了，还有额头处的一块黑色。

“就这样吧。”朝云抬起头说。

“世间人见利忘义、见色忘义之徒不计其数，倘若回复昔日容貌，不说别人，我那对黑心的养父母怕是要来找麻烦，只要夫君你不嫌弃，我们依旧和和美美过日子，洗干净了倒怕要生事端。”

“娘子说得有理，是为夫考虑不周。”张生笑起来。

两人谢过老和尚，欢欢喜喜地回家了。

这天晚上，朝云把头发挽得高高的，露出额头的那块黑斑，红烛也没有吹灭，银灯还特意剔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