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乳母尝于外犯事,帝欲申宪,乳母求救东方朔。朔曰:“帝忍而愎,旁人言之,益死之速耳。汝临去,慎勿言,但屡顾帝,我当设奇以激之。”乳母如其言。朔在帝侧曰:“汝宜速去!帝已壮矣,岂念汝乳哺时恩邪?尚何还顾!”帝虽才雄心忍,亦深有情恋,乃凄然愍之,即赦免罪。
——西京杂记
汉武帝的乳母犯了事要被办了,她去向东方朔求救。东方朔说:“我们的皇上不但耐力强而且刚愎自用,别人直接进言你死得更快。你只有在跟陛下什么也不要说,就只是不停回头看他,我再配合你一下或许你还有救。”乳母依计而行。当时,东方朔在皇帝身边说:“快去受死吧!陛下早已成年,还会想着当年哺乳时的区区小事吗,回头看什么看啊?”最终汉武帝触景生情,赦免了她。
整个过程完全是在引导汉武帝的内心自己起变化。
人一定是氛围的奴隶,一段音乐可以把人带入愉悦的心境,也能让人陷入哀伤;日本的恐怖片在镜头上并不血腥,但它营造的气氛却是从头到尾让人不寒而栗的;有的人一出现,不说话,你就能懂——他能营造那种气场。
东方朔说的皇帝刚愎自用,就是指汉武帝给自己营造的氛围——不可违逆。这是一种势头,谁不顺着他的意思来,就是破坏这种势头。如果汉武帝的这个口子被撕开了,就会任人“逆势而上”,所谓“墙倒众人推”,这个时候越高的墙越容易摔得粉碎。
胁迫感并不一定都来自强势对弱势,任何违逆本心的感觉都可视作是胁迫。就像小孩哭闹要玩具,哪怕是闹赢了,大人买得也心不甘情不愿,从此以后,大人的心中会种下怨恨的种子。如果小孩“贪取此法”,大人心中的积怨就会沉淀下去,虽然一般情况下能按捺得住,终究还是会有爆发的一天,那不是无理取闹的无名怒火,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汉武帝幼时的生存环境并不是多轻松,相反,倒是危机重重,就连登基后也是被处处掣肘,所以受人胁迫的感觉对他来说可是要了命的,会让他立刻警觉起来,至少也得紧张起来。倘若用乳母这层关系来逼汉武帝就范,可能吗?这也是亲子关系的症结所在,除非小孩自己逼自己,否则最好的情况也就是阳奉阴违。所以东方朔告诫乳母:不能直接说,直接说等于对汉武帝用强,结果绝对适得其反。
而不说,这层关系就摆在那,要让汉武帝自己契合进去,自然会带出人之常情。乳母的不断回头就是在给汉武帝铺设这条路。一句话不说就没有说错的可能,其实说得对也没用,太多人就是因为自己太对才被人狠怼。
这时东方朔的这句“汝宜速去!帝已壮矣,岂念汝乳哺时恩邪?尚何还顾”正是时机,汉武帝至此彻底沦陷。
多少事与愿违都违在了这,违在了用强,用强的根子在外强中干。电视剧《走向共和》中,李鸿章说:“有了权利最重要的就是不用权利,我若要杀人,不需自己动手,使个眼色就会有人替我去杀。”这才是真的强,滥用权利的结果必然会使权利本身亵渎。就像一个怎么吼孩子都没用的家长一样,在小孩的心中必然是:再吼不也就那样,还能怎么着,我都习惯了。你有吼的权利,我有左耳进右耳出的对策,其实最让小孩恐惧的是不知道自己会被怎么惩罚,一旦惩罚的方式方法明确,他的心里就有了底,越过自己的承受底线则阳奉阴违,不到底线则自我消受屡教不改。所以,这种“柔弱”的势,你造了吗?你造了,他就没底,也就没有了应对的抓手处。
造势,就是制造氛围,氛围,就是他心通。有时候你说的每一个有用的字都是废话,而有时候你说的每句废话都构建了有用的氛围。
回头是电影营造氛围常用的手法,这个视角也是观众最能有切身体会的,仿佛角色在看着自己一样。语言只能跟语言对接,这是最浅表的层次,语言对接的最常见形式是抬杠。高明的语言是诗词、暗语,实际诗词和暗语还是拨动了人的感受,没有感受的语言是白话,最多只是搞笑,搞完就忘的笑。再伟大的英雄,一旦掉进伟大母性的怀抱就只能乖乖做个好孩子,所以我们有“孟母三迁”、“岳母刺字”,却没有一段以父亲身份为特征而传诵的佳话。
致柔的力量才带得出致刚,刚对刚只有打压碰撞,结果只能是弱的弱,强的强,再或者两败俱伤。所以,当如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等说辞,“柔弱胜刚强”不好理解也就不难理解了。
所谓“柔弱”,柔为体,弱为用。不柔,弱之大用就是无用,处柔之形弱方为恒强。以柔克刚,以弱胜强才是对路的,而不是拿自己的弱去克刚。有人的脾气很暴躁,虽然一般人不易接近,但总能听到他被人“缠”败的消息。柔,才能缠。弱是柔的弱,柔是弱的柔。柔是弱的集合,弱是柔的一维。
王阳明有云:“经史只是一件,在理上是经,在事上是史。”那个东西就是摸不着,却实实在在有。有人读经不读史,会执,没有事例佐证就难以修复理解的偏差;有人读史不读经,会迷,没有自我清零就难以理解历史人物为何会那么做。这就是个“一”,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老子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那强和弱的关系又是怎样?强就是弱,弱就是强。那弱又如何胜强?
不是己之弱胜他人之强,而是他人之强自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