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葬礼结束后，我们当天下午就回了家，大舅在家，所以母亲和大姨都比较放心，并跟舅舅说，等头七的时候，我们过来早一点，办完事，再说返程的事情。

一切都还算挺好的，头七那天我们早早就过来，姥爷像是没事人一样，嘴里叼着烟，披着衣服出门口接我们，还说我们来这么早干嘛，然而，接下来的几个事情，让我母亲吓得不轻，最后母亲决定，她留下来住几天，让大舅和大姨先返程。

1.

说起来，姥姥和姥爷，在我们晚辈人眼里，不是那种恩爱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姥爷欺负姥姥一辈子。

我小时候，放暑假就会去姥姥家住，有时候早上四五点就会醒。

当然，我不是自然醒，而是被吵醒的。

姥姥和姥爷，两个人坐在床上，不停的骂架。

骂的很难听，把彼此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出来，谁也不让谁。

良久，两个人累了，姥爷就会让姥姥给他一根烟（他们睡里屋，两张床，姥姥旁边是个衣架，姥爷的烟在衣服里），然后让姥姥去做饭。

这样的场景，隔三差五的会出现。

我以前不知道，就悄悄跟母亲说这个事情。

母亲却不以为然“习惯就好了，我小的时候，他们吵架更厉害，甚至打架。”

年轻的时候，他们会打架，现在年纪大了，只剩下吵架。

我在印象中，姥爷是从来不进厨房的，而且对吃的也挑剔。

尽管说在村里也没有什么好吃的，面条，馒头，稀饭之类的，偶尔吃点肉或是炖个鸡。

倘若连续两天吃面条，姥爷就会破口大骂，倘若今天吃炖鸡，隔两天吃油条豆腐脑，姥爷也会骂。

骂姥姥不会过日子，骂姥姥是贱骨头，吃了一顿好的，就忘了吃面条的日子。

日常里，快到中午的时候，姥爷让姥姥去做饭，他坐在屋里看电视，饭快做好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出去溜达。

姥姥拦住他“马上就做好了，你出去干嘛？”

“我出去溜达溜达，做好了你们先吃。”

然而，这句话是不能信的。

如果我们先吃，他回来之后就会骂姥姥是饿死鬼投胎，没吃过饭。

如果我们等他，等的饭菜凉了，他也会批评姥姥“没一点主见，离开我不能过日子了是吧。”

可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每天中午，下午的饭，都是这样。

有时候母亲也跟姥姥说，说她脾气太好，忍了这么多年。

可姥姥就说，一对夫妻有一对夫妻的相处模式，这是没办法的。

母亲心疼姥姥，有时候接她到家里住，但凡超过三天，姥爷电话就会打过来，说的话很难听“你都嫁出去了，管什么闲事！”

姥姥就笑笑说“没人给他做饭，他急了。”

姥爷脾气不好，倒也养活了一家人，也给舅舅盖了房子娶了媳妇。

姥姥说，这就是男人，能给自己的孩子盖房子娶媳妇，这就够了。

可以说，姥爷依赖姥姥一辈子，姥姥跟姥爷斗嘴斗了一辈子。

晚年的时候，两个人还拌嘴。

直到这一年，姥姥去世了。

办完葬礼的下午，院子里乱糟糟的，刚刚来了很多人，又是举行葬礼，又是吃席。

到了下午四点多，院子却空荡荡的。

母亲心疼姥爷，想把他接走，到姥爷不同意，哪也不去。

母亲就表示，等头七的时候，我们来早一点。

可到了头七，我们就发现了不对劲。

2.

一大早，我们就到了姥爷家，姥爷出门迎接我们。

这几年，姥爷脾气收敛了很多，他只是脾气怪，但对晚辈是很好的。

我有孩子的时候，姥爷硬塞了一个大红包，8888，他说图个吉利。

姥爷是种地一辈子，这8888，估计要攒很久。

我和母亲都不要这个钱，但姥爷不同意，一定要我们收下。

很多时候，我去姥爷家的时候，他就会问我孩子怎么样，怎么不带过来。

而这一次，我带过来了。

姥爷看着我的孩子，高兴的不行。

然后，说了一句话，吓到我们了。

“你姥还没起床呢，咱去街上吃……”

这话一出来，大姨都懵了“爹，你咋了？”

姥爷愣了一下，然后没有说什么，嘴里的烟也掉了，就那么带着我们进了屋。

因为是头七，其实在村里头七是没有什么过于繁重的流程和礼节，按照姥爷的话说，甚至只需要舅舅一个人就行。

但毕竟姥姥刚刚去世，母亲和大姨始终是心里难过，就没有那么着急的返程，而是准备过完头七再走。

接近中午的时候，舅舅已经准备好东西，正要带着我们走，这个时候姥爷忽然喊了一声“你娘干啥去了？快到中午了还不回来做饭，我都饿了！”

舅舅一转头，看着姥爷，姥爷似乎是晃过来神，就“哦”了一下，然后对舅舅嘱咐了几件事之后，就让我们去了坟地。

他说他不去了！

中午回来的时候，我们就看到姥爷的后院开着，母亲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看是怎么回事。

只见姥爷坐在地上，一根烟刚刚抽完，身边还是锄头，像是刚刚干完活一样，这个时候，母亲走到姥爷身边，想要搀扶他站起来。

此刻，姥爷又说话了“真奇怪，这都中午了，你娘还没叫我回家吃饭，稀饭糊锅了吧！”

母亲看着姥爷，心里五味杂陈，搀扶起姥爷就往家里走。

其实姥爷的年龄不算是很大，以往身体特别好，只是这几天，明显感觉不像是他自己了，一瞬间，人老的很快很快。

我们走到前院，发现院子里那个桌子上有两个鸡蛋，还有溜的馒头，一根油条。

没人动。

姥爷看了一眼，嘴颤抖了一下，又走了。

后来才知道，是姥爷给姥姥准备的，回来看到没动，这才反应过来，姥姥已经没了！

中午，是舅舅从饭店里带回来不少菜，我们几个人坐在饭桌前吃饭，姥爷说没有胃口，就躺在床上睡觉。

下午四点多，舅舅要返程了，大姨也是如此。

本来我们计划也是如此，但母亲看到姥爷这个样子，心里放心不下，就跟姥爷说，让他到我们家住上一段时间。

但姥爷是个倔脾气，说什么都不肯走，只在自己家里待着。

最后，母亲让我们先走，她留下陪姥爷两天。

一旦人都走了，真的不敢想姥爷未来的几天会怎么度过。

姥姥病重的时候，乌泱泱来了那么多人，屋子里都站不下，办完事，一窝蜂的都走了，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这种忽然间人来，忽然间人走的场景，他无法接受。

因为之前，身边还有个姥姥陪着他。

3.

晚上，母亲去做饭，姥爷骑着自行车去外面溜达。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从外面回来，刚到家里，就把自行车停在车棚里，然后从前面篮筐里拿出来油条和菜角“翠玲（我姥姥的名字），今天不做饭了，咱吃油条喝牛奶吧！”

说完就走进厨房。

但厨房里，就母亲一个人。

母亲在灶台前烧着火。

姥爷看到之后，瞬间，眼泪就出来了！

母亲也愣住了，看着姥爷，看着他手中的油条，眼泪慢慢的出来。

姥爷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中午，姥爷没怎么吃东西，晚上再不吃，人怎么扛得住？

最后，母亲劝他吃了点油条，喝了一包牛奶，这才算是完事。

晚上，各自睡去。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母亲起夜，从西屋里出来，一眼看到堂屋门口的灯亮着，灯光下，是姥爷。

他面前，有很多烟把。

母亲没有去打扰，就那么看着姥爷。

姥爷沉默很久，一直抽烟，也或许是坐累了，就站起来走走。

院子很大，西边是姥姥生前种的菜，姥爷白天的时候就去看过了，这一会，他又过去看看，还偶尔用手摸一下那菜叶。

走来走去，抬头看看天空，或者是背着手走走。

一会，他把绳子上晒的衣服收起来了，一会又从屋里拿出来几件衣服，放在绳子上。

那几件衣服，都是姥姥生前穿的。

其实在农村，按照老规矩，老人去世，关于逝者的一切，应该是需要烧掉的，尤其是心爱的东西。

比如说拐杖、象棋、衣服、被子等等，都要烧掉。

但那次下葬的时候，姥爷说什么都不让烧，不仅衣服不让烧，就是姥姥的拐杖也不让碰。

他就放在自己床头，一直放着。

4.

母亲起床做饭，想去问姥爷要吃饭，但是发现屋里没人。

后院也没人。

大清早的，人去哪里了？

母亲在想，是不是去集镇上买早餐去了？

于是赶紧打电话，却发现姥爷的手机就在屋里放着。

他没有带手机走。

既然没有带手机走，那就说明是走的不远。

母亲先做饭，等着姥爷回来。

可饭菜已经做好，姥爷还没有回来，于是母亲就出去找。

问了几个人，最后有人说，早上得时候看到姥爷出村了。

出村，那应该是去集镇上买早餐，但这么久了，应该回来了啊。

于是，母亲就出了村，想去看看。

没走多远，就看到村口姥爷的骑行车，而车头朝的方向，就是姥爷家的地。

那里，是姥姥的坟。

母亲赶紧跑过去，还真的是看到姥爷。

姥爷坐在坟前，面前都是烟把，衣服也是潮乎乎的，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母亲哭了，拉着姥爷往家里走。

姥爷看着母亲，沉默了，没有说话，一步一个趔趄的走着。

姥姥去世已经八天了，姥爷像是老了八十岁的样子。

母亲看着心疼。

可他哪也不去，就想在家里待着“我要在家里，你娘要是回来了，看不到我该生气了。”

老一辈人，或许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有了孩子，共同抚养长大，这个家就成了。

虽然日常拌嘴，也有矛盾。

可那终究是家人。

有一天家人不在了，这个家就没有了光，这个世界，感觉像是塌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