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人张楷,是当地有名的大孝子。而这名号,还要从一段故事中说起。
每年乞巧节这天晚上,张楷都会到南桥边的一个茶楼里给人送银子。当夜回到家里,口袋里只剩下一半银钱。妻子为此责怨多年,但从不见张楷悔改。
最难的那年,张楷的父亲扭了腰,躺在床上大半年无法做活。除了种地,就靠张楷日夜替人抄书挣点小钱养活家里。
这一年遭逢大旱,地里的收成不好,乡民们都过得比往年艰难许多,连糙面都涨价不少。想到山上挖点野菜充饥,却是连野菜都难找。
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得少更是难捱,常常饿得叫嚷。
张楷也有个女儿,今年八岁。小女孩头上常梳个双丫髻,绑上红色发带,走出去十分显眼。
近来因吃不饱,小脸苍白,也没了孩子的活力。甚至因为饥饿,几次将头上的发带扯下来放进嘴里。好在都被张妻发现后及时制止,但此后也不敢再给她绑发带了。
马上又到七月初七,一年一度的乞巧节来了。都到这个地步了,张楷还要带上钱袋去南桥赴约,直把妻子气得快昏过去。
“你要是还敢给别人送钱,我就吊死在这屋里,你尽管回来收尸!”张妻撂下这话就进屋了。
但张楷就是头倔驴,哪里肯听,安抚好女儿就转身出门了,气得张妻在屋里直跺脚。
张楷来到南桥下的茶楼里,不一会儿就见一个和自己女儿一般大的小女孩进来了。
小女孩名叫云朵,但她的人生却一点也不像云朵那样自在轻飘,反倒是无时无刻不在负担着沉重的枷锁。
云朵的父亲吴贵因为杀人罪而被处死,云朵的人生自此像是有了污点,走哪儿都被嫌弃。
父亲是她唯一的家人,没了父亲后,她无处可去,来到了尼姑庵里。但尼姑庵里也多得是势利小人,云朵在那儿没少受她们的白眼和欺负。
张楷将一袋碎银递过去:“今年收成不好,我们一家老小都吃不饱饭,也只有这些了,希望你不要嫌弃。”
云朵想要拒绝,但她知道对面这人每次都会一直苦苦哀求自己收下。她现在不收,他就去尼姑庵找她,惹得众人看自己笑话。
两人的约定由来已久,每年乞巧节这天,云朵借着出来游玩过来这里与他碰面收银子。
这回,她也是照旧接过钱袋后道了谢,两人就此分别。
张楷在后面瞧着她娇小的背影,快被心里的愧疚感给淹没了。
“若是她知道自己的亲爹是因为我爹的关系而被砍头,必定是会恨极了我们一家,也不会再见我了……”
回想起过去的事,张楷低下头泪流满面。
当初,张楷的父亲和云朵的父亲吴贵都在刘财主家做工。张父某天误将老鼠药当成补药端给刘财主喝了,导致刘财主躺在床上昏迷多年。
事发前,张父看着不对劲,当天就借口老家有事辞工跑路了。
当时知道这事的,只有吴贵。不知怎的,张父跑了,他却被官差当成杀人犯抓去了。
刘财主的家人认定就是吴贵要杀害刘财主,当时就给官府多塞银子,直接给他定了砍头的死罪。
张父满怀愧疚,不敢去牢里看望吴贵,甚至不敢再和刘财主家的人接触。
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张楷替父去牢里看了吴贵。
吴贵瘫倒在干草上没个人样,他死死盯着张楷:“都是你那个老爹害的人!凭什么让我去替死!”
张楷生怕他乱叫引来狱卒注意,小声说:“我们愿意补偿你一切,你尽管说!”
吴贵干笑了两声:“你家里有几个钱啊?怎么补偿?拿命来补偿!”
张楷继续说:“我听说你还有个小女儿,我们家虽然不富裕,但可以帮你抚养她长大,不,养她一辈子都行!她有任何要求,我们能做的,都一定会全力去做!”
吴贵转了转眼珠子,坐起来看向他:“好啊,那就拿出你家一半的钱来养我女儿!可说好了,期限是一辈子!要是做不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爹!”
张楷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日后有我家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她。每年我都会从自家收入里抽出一半给您女儿,这话我说到做到!您……您在地下可以安心……”最后这句话,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离去前,只听得吴贵躺在地上仰天长笑,狱卒们的喝令都不听了,笑得像个疯子。
吴贵为张父顶替死罪,张楷为了弥补他,也为了心里不那么愧疚,此后年年都给吴贵的女儿送去家里一半的收入。
此时,从热闹的街上回到寂静的小村庄里,张楷心里复杂难言:“真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送钱也罢了,主要是这愧疚感,多年来深深压得自己和父亲喘不过气,真的不比死人好受多少……
回到家,面对的又是妻女愁苦的面容。
张妻也早习惯了丈夫给人送钱、饿着自家人的举动了。这会儿准备了糙米粥。见他回来,喊他过来吃饭。直到吃完,一家人都安静得过分。
过了一阵子,张楷不知从哪儿听到消息,说那昏迷多年的刘财主突然醒了。
生怕碰上刘家的人,张楷连街市都少去了。
但越是避着,反倒越能碰上。
这天,他因闺女病了,必须来医馆拿药。出来时竟看到了刘财主和他的仆人。
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年,刘财主也不似过去那般肥胖了,消瘦了不少,脸色也不错。
张楷想贴着门边出去,好避开他们,结果不慎撞到了头。
“咚”的一声,将刘财主的目光吸引过去。
“哎!这不是老张家的儿子吗?好像是叫小楷吧!”刘财主一看到他就走上来。
张楷将自己手上的药包亮出给他看:“孩子身上不舒服,我得给她煎药去!”说完就要溜之大吉。
结果刘财主拦住他,示意身边的仆人帮张楷把药送回家去,这样张楷就能留下来陪自己说话了。
张楷没了法子,只得跟着他来到一家酒楼坐下。
刘财主一坐下就感叹:“活着就是最大的好事啊!我前些天才能慢慢下床了,看到身边的仆人换了,这才想起来,你父亲当年就辞工回老家了。如今看到你在这里,想必你们一家都搬回城里了吧?”
张楷不敢说自己一家根本就没搬走过,只得赔笑敷衍过去。
可刘财主不放过他,细问他张父的近况,言语中还想请张父回刘家做事。
张楷硬着头皮回答:“我爹之前扭了腰,一直在家躺着,确实做不了什么活了。”
刘财主对此感到遗憾,又提出要去看望张父。
张楷一惊,心底七上八下的:万万不能让刘财主出现在老爹面前,否则岂不是要吓死老爹!
就怕对方发现自己父亲曾经给他端过老鼠药的事,于是赶忙敷衍几句就要走。
刘财主有些不快:
“我好不容易醒来,想起身边最亲近的老仆人走了就难受。刚找到你,结果你和你父亲都要躲着我,这叫我多伤心呐!
若不是我当初遭人刺杀,昏迷不醒,必定是会留住你父亲的。你父亲是个顶忠实的好伙计,万事都为主人家着想。若是没辞退他,想必如今已经成为府中的管事了。”
张楷脑子嗡嗡的,起身的动作就这么定在了那里。后面的话他没听清,只听到刘财主说的“他是被人刺杀的”,一时间天旋地转,如在梦中。
他立刻坐回来,细细盯着刘财主看:“您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年,是因为被刺杀吗?”
顿了顿,又多问了句:“被人用刀子刺在身上的意思吗?”
刘财主如今身体好转,心情也好了,不介意与他谈起这桩噩梦旧事。
“是啊,当年你父亲走得急,连工钱都没拿上,不知道后面的事也正常。那吴贵被抓了才承认,他与我家有仇……唉,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张楷脸面苍白,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的:“怎么会……您……您不是被老鼠药毒害的?不,那……那个被砍头的吴贵,他……他杀的您……”
刘财主看着张楷的反应觉着好笑:
“老鼠药?我想起来了,当年我被刺前,你父亲确实在我喝补药的时辰给我端过一碗老鼠药。
但我也不是没长眼没鼻子,那玩意儿和我平日喝的药差那么多,怎会看不出来?
外面这些人都道我这个富老爷是个年老眼花的蠢蛋,但也还不至于眼瞎成这样吧!
也是奇怪,你父亲就是给我端完药走的,我寻思着我也没骂他啊,后来也喊了别的仆人去给我煎了新的补药送过来。
怎的?难道你父亲辞工,是以为我会因这事怪罪他?那可太不该了!我最是了解身边这些人的品行,你父亲是我难得信得过的一个……”
瞬时,张楷如遭五雷轰顶: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和父亲都白愧疚了!张父根本没杀过人!那吴贵本就是个杀人犯!他没有替任何人顶死罪,是他自己犯下的错!
与刘财主分别后,他浑浑噩噩走在大街上,想起自己和父亲这么多年来都被愧疚感压得直不起身来,全是因为那吴贵的一句谎话!而自己更是愚蠢,把养家人的辛苦钱拿去养别人家的女儿。
那吴贵真是害得自己一家好苦哇!
他迫不及待要将这个真相告诉父亲。
但当回到家,看到父亲艰难地从床上起身时,却是不好开口了。他不敢想,父亲知道后该有多崩溃!
最终,他尽力说得委婉再委婉,可还是不免刺激到了张父。
“什么?你说……我……我并没有杀人……”张父怔愣地坐在床上。
许久过后,突然笑得失了神。
“呵呵呵……这么多年,我竟是如此被人耍得团团转!老天爷!”
这么多年来背负一个杀人犯的内疚感,年年月月给刘财主和吴贵祈福忏悔,给果得知这事根本就与自己无关!换了谁不气!
张父一番歇斯底里过后,终究是垂下了手,叹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一切。
张楷看着父亲的样子心疼极了,想起吴贵骗他们的事就气得满脸通红:“那吴贵怎能如此自私,让我们父子为他承受这么多年的罪恶感。即便他是想在自己死前给女儿寻个便宜去处,也不该撒下这种弥天大谎!这……这实在是……”
张父道:“罢了,爹这把年纪,什么看不明白。人呐,都是如此自私,光顾着自己,哪管别人死活?那小女娃这么多年受着咱家的恩惠,权当我们给自家人积德好了。今后不管她就是了,千万别拿她父亲的错安在她头上,她也是无辜的。那么小的孩子,在这样的世道中,哪里好活哟!”
张楷难堪地撇开面:“我自然不会怪她。就当……就当给自家人积德吧!”
不然还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