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悦仓促地望了我一眼,眼睛上的白布在星光的映照下浮现淡淡的血滞。
“不要啊——”我向前伸出手,手中却空空如也。
我把双手按在我重见光明的眼睛上。
我曾是个独眼盲人,子悦护了我十年,他常安慰我说,“你看不见我的这张丑脸,我却更加心安。”
可是遗憾来得太晚,我这一生都看不见你。
建筑工厂,我负责储藏室的货物清点。
我是个独眼盲人,一只眼睛失明,一只眼睛色弱。
我的这份工作是老公尚鸣帮我拖关系找的,我很珍惜。
还好,另一只眼的视力,靠近了至少能分辨。
“叶清清,这个月明细下班前交给我,还有一个小时不到,搞快点!”
“这狗日的小王,懒人屎尿多!”
孙经理骂骂咧咧地走进来,开始自己去里屋翻找货品。
长时间的面对电脑,让我的视线又开始模糊。
我甩了下短发,眨眨眼睛,此时传来“哐当”的巨响,紧接着一连串啪啦啦的东西落地的声音。
声源来自里屋,等我跑到门口,只见堆放箱子的架子倒下,地上一片铁艺零件。
因为孙经理吝啬成性,在不久前的会议上推翻了扩建储藏间的提议,把本应该装两箱的货品塞满一整个箱子。以至于铁架上存满了几十个沉甸甸的箱子,任何一个箱子都沉重无比。
孙经理在世的最后一面被我撞见,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珠中央插着一根细长的铁丝。他死不瞑目,半张脸上全是血。
我尖叫一声往后退,在我转身的刹那仿佛看到对面铁架的空袭中有人影闪过。
警方判定为意外,本来孙经理如果在上个月厂里安排参与保险的活动中购买了人生安全险,即可以赔付他的家庭一笔巨额,可惜他舍不得那点钱。现在他死后,他那受苦的老婆只得到一笔少了许多的工伤赔款。
在参加孙经理的葬礼上看到他的老婆,如我所料,那个常年挨打的女人,并没有在现场痛哭流涕,相反,她之前呆滞的脸上,反而有了一些红润。
我当然能够体会孙经理老婆的心情,一个被家暴,身上没有一处无伤,身边有个在外面还要强吃窝边草的丑陋老男人,不如拿着这笔家属赔付款,开始崭新的生活。
如今她算是解脱了,而我是孙经理在外面骚扰的其中一棵不起眼的窝边草。
想到我再也不会被那双令人作呕的脏手卡油,我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孙经理临死前的惨状令我不顾尚鸣的反对,毅然辞了职。
尚鸣对我挺好的,从不打骂我。
我每天下班回家就做饭做家务,虽然他回家都是凌晨,甚至几晚不回家,但比起孙经理的老婆,我也还算过得安稳。
我觉得我因为身体情况,不能为他生一个孩子,有愧于他。
况且,我还那么丑。
我见到子悦的那天,正在菜市场让卖肉大哥算便宜点。
尚鸣喜欢吃糖醋排骨,他说既然我不上班了,就每天都换着花样做好菜吧。
可我的工资一个月就三千,和尚鸣结婚后,他也从来没有给过我钱用,如今,这最后一个月的钱,能省就得省。
卖肉大哥看我还价太低,鄙视地瞥着我:“不卖!你去旁边看看吧!”
正准备走,一个声音从耳边响起:“给她最好的这块肉。”
一只长着修长手指的手朝肉贩递过去钞票。
“你是——”
男人的侧脸清瘦,文质彬彬地戴着一副眼镜。我的生活除了同事,就只有尚鸣,我确实想不出谁会这么好心,给我买肉。
“你还记得你的中学同桌吗?叶清清。”男人对着我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子悦!”我的惊吓大过于遇见旧人的惊喜。
这个男人叫子悦,是我的初中同学,从初一到高三,我们认识六年,直到他在18岁时误杀了一个校园恶霸,虽然警方判定为自卫伤人,从此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你这几年去了哪里?”我和子悦并肩走在街道上,我问他。
“到处打工吧,养父养母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搬出来了。”子悦淡淡地说。
“你呢?你老公对你好吗?”他转头问我。
“挺好的呀,我也没有什么要求,毕竟……”说着,我低下头。
“清清,我看你现在视力恢复得不错,不去上班也好,少看电脑。”子悦可能看出我的自卑,抢着转移话题。
“只是……你怎么知道我没上班?还有工作需要对着电脑?”我诧异道。
子悦挠挠头:“我随口说的嘛,这个时间点来买菜,都是别人上班的时间了,而且上班不都得用电脑嘛。”
“也对。”和子悦的邂逅给我枯燥的生活带来一丝温暖。
“你还和读书的时候一样,清瘦,爱害羞。”
“还有,你帅了,也长高了好多。”我笑着面向他的眼睛。
只有在子悦的面前,我才不会自卑。
我也曾在一个人的眼里,像天使一样美丽。
十几岁,是女孩子最美好的青春。很庆幸,我在那时候认识了他。
中学六年,我和子悦一直是同桌。
老师说可以自己调位置的时候,子悦都会一如既往地选择坐在我的旁边。
曾经我的双眼明媚有光。
子悦小时候在班里算矮小的男生,他的脸没有长开,其貌不扬,但成绩很好,也是为此,他总是遭到坏小子的欺凌。
一次放学回家路过小巷,我刚好看到子悦被那几个坏小子用脚揣进角落里,惩罚他考试的时候没有帮他们作弊。
“你们干什么!”我如同正义使者的化身,飞奔挡了过去,一只脚重重的踢在我身上,骨头像断裂了一般。
为首的那个黄毛走过来,蹲下身挠开我散落的发丝,发出一声怪笑,并没有说什么,就带着他的跟班走了。
我顾不上身上的痛,赶紧扶起弱小的子悦。他那时候还比我矮,脸色吓得煞白。
“你不要怕他们哦!他们只会挑软的欺。”我鼓励着子悦,后来我收到了他给我塞的纸条,写着感谢我,和我就像天使一样美丽。
一个月后……我的左眼就瞎了。
我被发现在凌晨,昏迷在那个小巷里:衣衫不整,鲜血弥漫了整张脸,头发散乱,像鬼一样。
我因为摔倒眼睛被尖锐的石头戳穿,眼球整个破裂,无法复原;我也遗忘了发生事故时的记忆,医生说是受到重大的创伤后引起的间歇性失忆。
我在那个不记得的惨夜也失去了童贞。
伤愈之后,从前那个自信阳光的我就消失了。我每天郁郁寡欢,不敢看镜子里半只眼的我。
我剪掉了长发,我的父母也因为我的事变得爱争吵,直到他们离婚后各自组建了家庭。
我想我是那个被遗弃的人,因为我已经是一个不完整的、很丑的女孩。
高二那年,放学后子悦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他主动拉起了我的手,他长高了一些,已经是一个自信的男孩。
我在学校背后的山坡上看到了一片耀眼的红色百合花。子悦知道我最爱的就是白百合。
子悦把花朵摆放成一个翅膀的形状,那本来应该是白色的翅膀,却呈现了绝美的红。
“清清,它叫马尔白克。百合不是只有白色这一种美,你看,红色是不是同样美好呢?”子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每一个字都沉重而小心翼翼。
受伤后敏感的我,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我的左眼失明后,右眼因为看书过度,也近乎看不清。
我知道他想要鼓励我,即使身体不完整,我也长着天使的翅膀。
我的右眼酸涩肿胀,眼泪从脸颊滴落。我不敢回头。
子悦走到我的身旁,和我并肩站着,他说:“你看不见我这张丑脸,我却更加心安。”
那是我记忆中最灿烂的一天。
“不想成为你的什么
想成为你失眠时数的羊
曾无足轻重又漫山遍野地
存在你脆弱时候的脑海里”
和子悦重逢后,我有了一个知己。
我会在下午干完家里的活,约子悦出来喝杯下午茶,聊聊天。
开心的是,子悦告诉我他们公司现在在招聘,他可以帮我引荐去做内勤,平时也就打印整理文件。
子悦说,这个工作用电脑的时间很少,而且我们可以结伴上下班。
当我晚上回家把要去工作的事告诉尚鸣后,他的表现出乎我意料。
尚鸣冷笑着说:“你去上班?照照镜子没,谁会用你?当初那个工作还是我费了好大的关系帮你找的。你他妈说辞就辞职!”
我发现最近尚鸣的脾气变得很坏,我猜想他是因为工作太累,所以我一听子悦帮我找到工作,我就同意了。
我想给尚鸣减轻负担,可他不领情,还对我越来越过分。
我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点自信很快就被尚鸣浇灭了。
我告诉子悦,我不去上班了,对不起。
子悦没有多说什么,他依然会在下午抽空出来陪着我坐坐。
他时常和我讲讲轻松的话题,或者偶尔一个冷笑话,看着我笑出声,他就也跟着笑。
有一次我伸手端茶杯时,宽大的袖口暴露了我手臂上的青痕,那是被尚鸣家暴时留下的。是的,即便我没有去上班,也逃脱不了被尚鸣变本加厉地虐待。
子悦看到我的手臂的那一刻,他清秀的脸一瞬间变得异常狰狞,眼角甚至有青筋暴起,他在使劲压抑着愤怒的情绪。
“清清,你不用过这样的生活。离婚吧,你不能继续和那个混账在一起!”子悦不止一次恳切地对我说出这样的话。
离婚?在和尚鸣恶劣的婚姻生活里,我不是没有想过,可,如今的我,对未来并没有信心。
我开始重复地做一个梦:
夜色里,我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里努力奔跑着,我感觉到有人在拽我的长发,我的头皮被扯得生疼。
我看见我的面前出现一张脸,那是17岁的我,我看着那张脸在我眼前从一张倾心的容貌开始演变,逐渐变成一张独眼的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