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此时奥秘之体已含有教会组织的意思,但阿奎那并未将教会的隐喻身体和基督的真实身体对立起来,也未将奥秘之体简单地视作圣餐的代名词。
同样的,卢卡斯·德·佩纳也曾经借鉴阿奎那的表达方式,将教会比作“人的政治性集合”(《国》)。
这些教会人士一步步将神圣身体这一宗教概念引入世俗生活之中,这既是为了强化教会对现实社会的精神宰制,也是为了稳定罗马教宗和封建领主各司其职的政教秩序,使得“该撒的物当归给该撒;神的物当归给神”(《圣经·马太福音》)。
帕斯卡尔通过科学实验和教会典籍认识了自然身体和教会身体,更重要的是,他在身体理念中很好地诠释了个人与集体的关系,这种阐释颇具现代意味。
他的《思想录》最初由波尔-罗亚尔修道院整理出版了第一版,之后陆续更新了多个版本。
该书对“身体”的描述着重强调了整体与部分之间的张力,特别是表达了为了整体利益而统一意志的观点。
首先,组成整体的各部分都有各自的“思想”,“每个肢体应该怎样地爱自己”;其次,“个别的意志”应当“服从于统治着全身的最高意志”,如此才能避免“混乱和不幸”,同时实现“自己的利益”和“整体的利益”的双赢局面;尤其重要的是,一旦身体的部分脱离了整体,或者被整体抛弃,那么它就会消亡,但即便如此,为了保全整体,“每个肢体都必须甘愿为整体而死”(详见《思》)。
在帕斯卡尔看来,尽管人们理应争取更多共同利益,但人的本性却是自利的,因而难免形成相互竞争的局面。
他由此提出了一个假设:“假如自然的或政治的共同体成员都趋向整体福利,那么这种共同体的本身就应该趋向它们自身也只是其中成员的另一个更普遍的整体。
”(《思》)基于对帕斯卡尔意图的理解,何兆武先生在以上译文中将“corps”译为“共同体”和“整体”,并相对应地将“membre”译作“成员”“部分”,揭示出具象身体与抽象政治体(社会体)之间的相似性。
但假设并非事实,无论是肢体(器官)与整个身体之间,还是个人及其社群、政治单元和政治共同体之间,始终存在着从属、博弈和舍车保帅的取舍关系。
因此,倘若身体部分变得无用了,不再能够为整体利益服务,那么便应当被舍弃。
这也是“互竞的肉身”的根本内涵:
那个整体假使摒弃了它[部分肢体],使它脱离整体,就像它使自己脱离整体那样,那就会把它消灭的——它竟然没有用处,那该是多么地遗憾,它以往的生命又该是多么地惭愧啊!多么地祈祷着自己能保全在其中啊!应该以怎样的驯服让自己听命于那个统御着整体的意志啊!直到必要时同意把自己砍掉!(《思》)
作为科学家、神学家和思想家,帕斯卡尔的三重身份赋予了他理解身体的不同视角,让他认识到自然身体、教会身体和政治共同体的多重意义。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疾病缠身加重了帕斯卡尔对神学的依赖,维护罗亚尔修道院成为他的终身使命。
在他看来,无论是新教徒、冉森主义还是天主教会的其他神父,都是法兰西国土上忠诚的信徒,不应该受到罗马教廷的谴责。
因此,组成共同体的各个部分不仅能思考,而且须博弈:通过思考,整合共同利益;通过博弈,走向动态平衡。
这不仅体现出作者对互竞肉身的思考,更折射出他心中关于社会“统一”的乌托邦式愿景。
而在帕斯卡尔之后逐渐成长起来的一位天主教徒博絮埃,同样也试图寻找某种社会统一的范本。
但不同点在于,博絮埃将形成政治共同体的期望寄托于法兰西日渐强盛的王权之上。
博絮埃的身体观:协作的圣体
帕斯卡尔1662年逝世之时,博絮埃刚刚进入巴黎布道,开始积攒名气,并终于成功打动了太阳王路易十四,进入宫廷内部。
活跃于十七世纪下半叶的他逐渐成为高卢教会的核心人物,后又当选法兰西学士院院士,代表着当时法国政界的主流思想。
博絮埃对身体的书写受到两种西方传统文化的影响:一是盛行于古希腊罗马时期的古希腊思想家柏拉图的有机论,其核心是将人视作宇宙的一分子,共同参与整个宇宙的运作;二是在中世纪主导欧洲精神世界的基督教思想,它贬低世俗肉身,强调灵魂不朽,轻视个人感受,赋予耶稣圣体和教会身体以更高的价值。
在那个年代,这两种对身体的阐释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西方对政治和宗教社会的想象。
1694年,博絮埃用拉丁文完成了《沉思集》。
在书中,他同样也使用了基督教“奥秘之体”的概念阐释耶稣降生、圣礼与教会的关系。
他将教会和基督的联合比作人与人之间的婚姻关系:“教会食毕(完成圣餐礼)便是接纳了真实的、实在的基督之体,正如妻子愉悦于丈夫的身体,是身体与身体的结合,是心灵与心灵的结合,是精神与精神的结合。
教会既是基督的身体,也是基督的妻子。
博絮埃之所以如此说,是为了讽刺新教主义者对圣礼的简化。
在他看来,感恩祭若像新教徒那样省略圣礼便会不完整,正如一场没有婚礼宣誓的婚姻。
圣礼本身具有神圣的仪式感,正如婚礼一样需要在奥秘(Mystère)之下得以完成。
此时,教会身体便是圣礼举办的场所,基督身体则化作被信徒吞食的圣饼。
只有当两个身体(教会身体和基督身体)相遇,两者才能实现完美的统一。
对耶稣信徒而言,圣礼中的圣饼就像是婚礼中的誓言,具备双重含义:一方面耶稣赐予圣体意味着奉献和信赖,而另一方面,获得圣饼的信徒也应当履行忠诚义务。
所以,赠予圣饼和接受圣饼是同一种爱的两种表达,既是耶稣与信徒的身体结合,也是彼此信仰和义务的交换,即精神统一。
上述《沉思集》选段出自布道文献,使用了大量宗教术语,其表现出来的统一观不乏“新柏拉图主义”色彩,强调身体与精神的统一和融合。
博絮埃在阅读柏拉图《斐多篇》的时候曾记下一段笔记感慨灵肉“统一”的必要性:“为什么明明是一个整体,一旦靠近却会一分为二?”“如果灵肉分开,分歧便是原因。
在博絮埃的笔下,灵肉合一是最基本的观念,但若要细究其含义,还需借助柏拉图关于有机体的理论论述。
柏拉图晚年所著《蒂迈欧篇》尽管只是简要讨论了动植物,但其中对有机体的描述可谓影响深远。
一方面,由于造物主在每个创造阶段都会增加瑕疵,因此宇宙生命体优于人,人优于次等动物,次等动物优于植物,这形成了最原始也是最为宏观的秩序26;而另一方面,人类“身体”作为有机体的一个具体表现,其构造同时也可被用作影射城邦布局。
书中说,神圣灵魂位于头部,俗世灵魂位于胸部,头部和胸部之间由脖颈隔开。
俗世灵魂又被分为“勇气”和“欲望”,存在于躯干之中,被膈膜隔开。
柏拉图观察到,充满激情的部位往往离头部更近,在脖子和大脑之间,只要该部位不遵守“理性命令”,心脏便充当“强制执行者”来限制激情部位的欲望。
在柏拉图的定义下,城邦和人一样,是“活着的有机体”。
城邦有机体的表述带有双重含义:一方面,人民是城邦有机体的各个部分,必须团结一致地谋求有机体的整体福利,扬长避短且协调合作地维持社会身体的“健康”;另一方面,城邦有机体如若运转良好,不仅可以使各部分充分享受福利,也可以助力机体各部分更妥当地运转,形成良性循环。
这种从整体而观之的古希腊政治修辞为身体书写注入了最初意象,让身体暗指古希腊城邦小国寡民的政治结构。
正是因为受到古典政治哲学的影响,博絮埃的身体书写并没有局限于精神层面,而是借助宗教语言工具构筑政治观点的堡垒。
他被路易十四钦定为王储的老师,并将自己教学所用的文字整理成一部政治哲学代表作《援引自〈圣经〉的政治》。
这本书的初衷是教育王室子孙,向王储传达君王的治理技艺,通过宗教道德来构建政治共同体。
书中引用了《圣经》关于身体的几句箴言:“就如身子是一个,却有很多肢体,而且肢体虽多,仍是一个身子”;“你们就是基督的身子,并且各自做肢体。
(《圣经·哥林多前书》)但博絮埃在书中对这两句《圣经》箴言进行了扩写:
就好像,身子不只有一块,而是由许多部分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