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
汴梁彩云月,打光照我还。三年前,王安石到父亲任职所在的扬州随父读书,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某日皓月当空,王安石举头望月,与山间夜气一齐生发的,还有无尽乡思:“故畦抛汝水,新垄寄钟山,为问扬州月,何时照我还。”这诗人称矫情,实乃真情。
其时王安石年刚十九,远离家乡,月下思乡,是心灵所发,并非秋强说愁。
王安石行书《过从帖》
王安石行书《楞严经旨要卷》
明代摹本《王安石像立轴》
人家往上跑他偏往下跑
尚没去听二十四桥玉笛暗吹声,家中发生变故,父亲过世,王安石回江西守制。守制毕,已是康定三年(1042)。朝廷开考,王安石怀揣抱负,雄心勃勃,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赶往京都。考试是,诗、赋、论各一道,王安石十二岁读书,比人家读书晚了差不多一个小学,但神童就是神童,跳级一年几年,都能脱颖而出。王安石披荆斩棘,斩关夺隘,先省试,一路高歌,闯进殿试,殿试也是三道题,分别是《应天以实不以文赋》《吹律听凤鸣诗》《顺德者昌论》,前两题,有些怪怪的,主考官就喜欢出怪题,怪题也不曾难倒王安石,不日出榜,王安石高中,列第四。据《默记》云,本来主考官举为状元郎的,宋仁宗来最后拍板,里头有一句话,碍了仁宗眼,便把王安石名字与人调换了。其年,王安石二十一岁,春风得意,少年英发,开封府天空那月亮格外闪亮,那月光格外光明。
一举首登龙虎榜,王安石被分配任签书淮南东路节度判官公事,职务名号很长,其实就是市府办公室主任或者秘书长,干着的是文字活,还有些搬椅子、摆凳子、排位子、写牌子杂事。这是一个累死人的闲差,所谓累,迎来送往,文来文往,最是烦人;所谓闲,不管钱,不管事,只管三千汉语常用字。因累又闲,这位置升迁倒比其他岗位要快些,很多人都削尖脑壳往里钻,王安石却不安分。他殿试题目曾做过《应天以实不以文赋》,确乎是不太喜欢文赋的,他后来改革,就改了“高考”,对诗词文赋之类不以为然,说,科举既然是公务员考试,就应以考行政类为主。他首任之职,搞的就是文赋,干得并不开心。
此职任满,按惯例,王安石可以再做一篇献文,求职馆阁,北宋馆阁有昭文馆、史馆、集贤院三馆和秘阁、龙图阁,职在收国书、修国史、编国集,虽是文字营生,到底是首都京官,居天子眼皮底下,给天子当秘书,也是虽为闲差,却居清要,提拔速度是蛮快的。大家都在这样跑馆进阁当阁老,王安石不走寻常路,人家往上跑,他偏往下跑,人家往城跑,他偏往乡跑,他也献了一文,请求调任地方任职,因此调任鄞县(今浙江宁波),当了一个七品芝麻官。
王安石以文章名世,王安石绝不以文章治世。王公所以不去“南书房”,而去当芝麻官,他想的是经济天下,实务国家,虚头巴脑做一篇策论,或慷慨激昂做一些批评,志者不为。王安石任职鄞县,年二十七岁,嘴上没毛,办事蛮牢,他上任之初,走村入户,广泛调研,找到了这地方穷根子:“幸而雨泽时至,田犹不足于水;方夏历旬不雨,则众川之涸,可立而须。故今之邑民最独畏旱,而旱辄连年。”雨季洪灾,干季旱灾。历任鄞县任职者,把人民之穷,归咎于天,老天不曾风调雨顺,百姓不能旱涝保收。王安石慧眼如炬:“是皆人力不至,而非岁之咎也。”非天灾,是官惰,王安石治鄞第一事,就是兴修水利,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乘人之有余,及其暇时,大浚治川渠,使水有所潴,可以无不足水之患。”把农村闲杂人员,全给集中起来,同时也趁农闲,把农民号召起来,战天斗地,把山河重安排,一举把困扰鄞县千年的水利问题解决了。
拒绝进京王安石的理由很“牵强”
王安石在鄞县,当然还做了很多事情。比如抗拒了上面滥制政策,下令搞“悬赏钱”。鄞县临海,农民靠制海盐谋生,上面不知民生之所在,要打击私盐。谁检举谁揭发搞贩卖私盐者,即给予奖励,奖励金何来?上头文件要求各县财政出资。
王安石任地方官,其大志是,谋民生,知民苦,为家国收拾民心,不做高头讲章,不喊空头口号,上头“悬赏钱”文件下发,他坚决反对:“伏见阁下令吏民出钱购人捕盐,窃以为过矣。”接着列举种种理由,所有理由都是为民造福,促使上头收回成命,百姓因此继续有活路。
王安石在鄞县,开展了各方面的工作,很多都是王公后来改革的预演与试验,比如《青苗法》就在鄞县试验基础上,改进推广的:春季由官方向百姓借贷,秋季百姓本息一起还,利息不高,阻断了那些向百姓放高利贷者;比如《农田水利法》,比如《方田均税法》,都是鄞县试验田产出的结果。兴水利,强基础;重理财,纾民困;兴教育,办学校,这是年轻干部王安石在鄞县的三大伟绩。后人赞之,鄞县三年,影响千年。
三年后,王安石离开鄞县,经过杭州飞来峰,意气风发,触景没生情,触景生了理,吟诗一首:“飞来山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王安石理解的最高层是居庙堂之高吗?是居象牙塔之高吗?恰恰相反,是居地方之低,是居民间之低。人间最低处是政治最高处,道理很简单。何以浮云不遮眼?是因为王安石曾经在底层历练过,懂民情,知民意,任何不为民的理论与学说,都不能遮他眼了,任何假汇报说假话,都不能蒙蔽人了。这是那些从学堂到庙堂、从文章到文件者所不能达到的境界。
王安石治鄞,政绩卓著,在朝廷名声很好,朝野都有声音,要王安石进京为官,不仅宰相人物在召唤王安石,连宋英宗也下圣旨,调王安石进京,王安石却拒绝了,理由很牵强,有些编造,不是要尽孝,就是自有病,都不是理由的理由,在浙江鄞县可以尽孝,到了京城汴梁就不能孝母,没这个道理。天子呼来不上船,王安石从不称自己是酒中仙,他几次拒绝升官,升京官,人以为是他摆架子,奇货自居,自抬身价。这不是诬蔑,便是侮辱。王公所以其时不入京,原因只有一个:沉下基层,了解国情。宰相出于州郡,猛将出于士卒。不把民情国情摸透,骤升高官,不是空谈误国,便是乱命蠹民。
这里,必须说说欧阳修。欧阳修是北宋一代文宗。称文宗者,至少三者必备,一是文章足以领袖文坛,修老文章是北宋第一流,这是无疑的;二是开宗立派,起文章一代几代之衰。欧阳修曾把北宋风行一时的“太学体”,一扫而空,曾做主考官把所有太学体那些“太学生”全部落第,把平实务实的经世派全提起来,从此北宋文风为之大变;三者爱才惜才,笼天下英雄于一堂,欧阳修曾主考取士,一场考试共录取进士388人,不但包括苏轼、苏辙、曾巩等八大家中三大家,还包括张载、程颢、吕大钧等名史大儒。称千古一考,千年以来,科举考试千百场,再无此等盛举复现。
欧阳修大王安石十四五岁,不算一代人,可谓王安石前辈与先贤,两人都是江西老乡。江西在北宋后几百年,可谓是人才最亮时刻,唐宋八大家,欧阳修、王安石、曾巩等三人都是江西人,四川也有三人,但是苏家一家三父子,江西才是一省遍地映山红。不仅是文才,北宋后政治人物更多,导航着历史走向;五百年后,湖南是第一人才大省,其实也是江西人,江西填湖广。湖南人王闿运傲人,“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其实可以说,吾道南来原是江西一脉,大江东去无非赣水余波。
欧阳修在羞他,还是在试他?
若评历史伯乐,欧阳修绝对不容漏过,而且必须前几名,“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即使非老乡,修公都要“老夫让他一头”,何况都是江右乡党。欧阳修读了王安石的文章,惊为天人:“此人文字可惊,世所无有。盖古之学者有,或气力不足动人,使如此文字,不光耀于世,吾徒可耻也。”这评价高矣,既与古人比,说古人气力不如王安石,又与今人比,说今人文章都不及王安石,“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欧阳修爱才,不是喊口号,是实实在在的。所谓实在爱才,就是真正用才。空喊口号爱才,而不用才,那是对人才耍流氓。王安石几次被召,其中就有欧阳修在朝廷大声疾呼。欧阳修要起用王安石,心头大愿是,期待王安石能够“付托斯文”。王安石拒绝了,他回复欧阳修:“欲传道义心虽壮,学作文章力已穷。”想啊,我很想啊,我很想做道德文章,千古流芳,可是,我江郎才尽,千字千元千字万元的纯文学,做不出来了。
正官家少年,风华正茂,处于创作爆发期,何谓文章力已穷?非是谦虚,是另有怀抱。文章能赚千古名,非王安石所愿为,纯文学者,你视为不朽之盛事,他视为雕虫之小技,王安石之后再给欧阳修回复了一首诗:“天方选取欲扶世,岂特使以文章鸣?”直接道明心志,科举选才,是要才者来匡扶家国的,不是让其来做文章赚取名气的。
又有三五年过去,欧阳修还在挂怀处江湖之远的王安石,想调他入京,这回不是给馆阁之闲差了,给他戴的帽子是群牧判官,职责是管理机关马匹。挺羞辱人的,这就是孙悟空那弼马温嘛。孙悟空一生都以之为耻,谁提起就跟谁急。
欧阳修提议王安石做这官,意在羞王安石吗?非也,意与王安石肥差。群牧公家马匹,就是管理朝廷机关公车,采购与维修,利润要多大有多大。别的不说,弼马温可称弼马粪,马匹所产马粪,是一种高级肥料,买卖马粪,其价不菲。唐太宗当了皇帝后,府内财政捉襟见肘,下属给他建议开辟新财源,就是卖马粪,是暴利。唐太宗卖了很多次,后来不卖了,一不与民间争利,二怕史书称他马粪皇帝。
欧阳修提王安石任群牧判官,肯定不是在羞他,说是在试探其志,或许差不多。
乾隆曾望见江河百舸争流,千帆竞渡,曾问金山寺老僧:江上几条船?老僧答:两条,一条叫名,一者叫利。名缰利锁,几人参得破名利两字?更加两样,一者权牢,一者情关。王安石当官,一不为名,二不为利,三不为权,四不为情,他是真正儒者,儒者最高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王安石为官没得什么名,得到的是一个拗相公之名,在北宋,他名声并不好,至少是毁誉参半,王安石不顾名声好丑,虽千万人,吾往矣,只为圣明除弊事;他更没得什么利,直条条到官场来,萧瑟瑟离官场去。
当官谈理想,谈什么呢?谈千里求官只为财?当理想成为笑话,当崇高踩在脚下,怀想荆公王安石,不禁潸然,不禁想起荆公在扬州城在汴州城与在南京城那轮明月:“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