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州三响|山水洲城记

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 2024-03-11 13:27:42

在浩瀚星空面前,时间是个过客,当时间如光影飞逝,真理永存;在时间长河面前,历史是个过客,当历史像风般流走,留守的则是文明。

长沙,这座披就万古神韵的名城,以自己独有的姿态,从遥远的时空走来,每一次幽沉的鼻息,都金声玉振,气动梁尘;每一次钝重的足音,都踏在了华夏文脉的节律之上,掀起的涟漪,回惊世界,波震古今。

这里,只随手撷取这部煌煌大曲的三个乐段,回听主角们长沙会面时奏出的三声交响,浅描淡画,追书忆写的感受来自于各自时代的最强重拍。

公元770年,李乐圣街角献艺,杜工部和声江南。

广德元年(763年)春,梓州(四川三台)。

一脸庞消瘦、肩部微耸的灰衫者,正徒步街心,忽见四周众人奔走,呼喊不绝。他叫住身旁疾行的男子道:“敢问兄台,发生了何事?”那男子道:“史朝义自杀了!”灰衫者一把扯住男子道:“此消息当真?”那男子甩开他道:“城关有告示,自己瞧去!”

灰衫者闻言大喜:“皇天有眼,皇天有眼呐!安史之祸终于平了!不行,我得做些什么,回家!对,回家!”说完,他快步而去,一路不停,宛若脚下生风,长眉后扬,乱须纷飞。

到了草堂,他唤来妻子,铺纸研墨,奋笔写下一首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妻子杨氏一旁赞道:“这是你平生第一快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咱们这是要走了么?”灰衫者道:“夫人说得极是。咱们为避战乱,颠沛数载,此刻终于可以回去了,快些准备起来,随时动身。”

这是763年的春天,也许,是杜甫一生中最开心的一个春天。

这个春天,在杜甫的眼中,回到了“三月桃花浪”和“争浴故相喧”的春水边;躺在了“纷纷桃李枝,处处总能移”的春草旁;也湿润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里;在他的梦里,是早年放荡齐赵、吟游吴越,是三两好友倚剑江湖、寄情山水……大乱过后,一切都会好得顺理成章。

大自然的四季在循环往复,自平乱始,杜甫的每个迁居故事仿佛都发生在春天,可是,他自己的春天却迟迟不来相见。回乡的日期,也总是被各种事情打扰,无法推定。不仅如此,其间因为要补贴家用、筹措盘缠,不得不应了朋友的举荐,频繁搬去各地。

广德二年(764年)春,杜甫被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到了成都。大历元年(766年)春上,举家再往夔州,在那里的两年间,他被迫卖诗,以求度日,细细数来,竟留下过四百三十余首诗作。

大历三年(768年),照样是个春天。经不住思乡折磨的杜甫,终于放下夔州的一切,带着妻儿,毅然登船,出峡北上。这一走,不期却迎来了他与潭州(长沙)的三次命中相逢,这相逢,不仅是潭州文史上的铿然巨响,还成就了杜甫晚年“现实主义”的不朽绝唱。

湘水应该庆幸,一千二百五十多年前,在这样家国动荡的岁月里,曾有一叶扁舟,载着一缕“心忧天下、后世为表”的伟大诗魂,三进三出,停泊潭州,为当地原本宽容的人文底色,平添了更加厚实的一笔。

而此刻,诗舟出江陵、转公安,经过数日的长途涉水,这支饱经风霜的如椽巨笔,正河奔海聚,蘸满豪情,题在了岳阳楼上。他写的是:“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大历四年(769年),依旧是春天,诗舟穿越八百里洞庭,夜宿青草湖、白沙驿,一路向南,劈波斩浪,入了乔口,抵达潭州。“贾生骨已朽,凄恻近长沙”,杜甫想不到,就在令他凄恻的乔口,这个四州通衢的水运之地,数百年之后,赫然立起了一座“三贤祠”,自己与屈子、贾子一道被世代供奉,几经战火,却香火不断。

清明节的烟雨,总是迷离而悲郁,诗舟于这份漫江惆怅中,悄然停靠小西门码头,杜甫就此踏上潭州的土地。“不见定王城旧处,长怀贾傅井依然”,他已来不及抖落身上的疲惫,便迫不及待地追觅起定王台旧址和贾谊故居,再登临岳麓山,鸟瞰长沙城,留下了“潭府邑中甚淳古,太守庭内不喧呼”“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留与老夫”的诗句。

在江阁避雨,他感叹景色,信口吟来:“层阁凭雷殷,长空面水文”;在潭州会友,他泼墨下文,一蹴而就:“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

都说杜诗精巧绝伦,但却因题材真实,不苟于世,而少人收藏,在以诗立身,需显要捧就的中唐文界,名声并不煊赫。但我们从未怀疑过,仅诗人这份悲天悯人的博大情怀,对诗文百分之百的情感浇筑,便无需任何人前来延誉,自成高峰,无可企及。

杜甫身在这个时代,杜诗却不在这个时代!杜诗远远地甩开了这个时代!在盛唐气息浸染得腐气熏天的二维坐标系里,早早地加入了针砭时事的第三根轴线,升维了整个唐诗的格局,一濯陈旧的诗品调性,打上了属于他的永恒印记。

由于友人亡故,内乱又起,诗舟不得不来回往返潭衡二州,不得安生,更无法北行。大历五年(770年),是杜甫记忆的最后一个春天,潭州城外,水火荒寂,饿殍遍地,已不复几个月前的安宁之景。这日,彻底失去依靠的杜甫拖着羸弱躯体,远赴粥厂,取食挨日,路过一个街口,忽闻羌笛入耳,那笛声幽怨,委婉低沉,不绝如缕。“这年月,连吹篪乞食者,水平竟高到此境?”杜甫心中苦笑,举步上前,循声而找。

街角一处,有围观者聚集,皆在掩面啜泣。杜甫分开人众,挤到前排,见到一落魄老者,朝北席坐,正吹奏筚篥,一旁摆着羯鼓,一曲吹罢,众人纷纷掷钱,那人看也不看一眼,继续演奏。

“这是《伊州歌》,寻常人哪里吹得出来,”杜甫心头一动,蹲在奏者面前,仔细辨认,“龟年先生,是你么?”那笛音一挫,忽地转高,飞扬而去。老者举头,已是满目泪光。杜甫大惊,这不正是乐圣李龟年么?他可是玄宗最爱的乐师啊!当年,多少欲亲来一听的王公贵族、豪门高户,结驷连骑,千金相请,都难以近身!

“龟年先生,何以也流落到了江南?”杜甫问道。龟年不答,反开嗓唱道:“清风明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歌声凛冽,震人心魄。

这不答,倒成了最好的回答。歌声入心,激得杜甫胸中热浪滚滚,“我来助你!”他一屁股坐在了龟年身旁,搬过羯鼓,敲出了律动。这两边,高下相迎,音声相和,互为拱举,使歌鼓之声直冲云霄,闻者无不动容。那湘水春涛,仿佛也被感召,拍打起岸礁来应,一时间,万物跟随,皆当了声部,行人驻足,飞鸟不翔,皆为乐声让路;龙鱼沉底,闲云难覆,只因全神贯注!这乐声渐入高潮处,分明是一幅活脱脱的巴姬弹弦,汉女击节,秦人鼓舞,战士微醺的悲怆景象……

歌声骤停,羯鼓未歇,但听杜甫在鼓音中独自高声吟诵:“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数百年后,人们都说,《江南逢李龟年》道尽全唐兴衰,为七绝之冠,也是杜甫最好的一首。

公元1167年,辩理学张朱嘉会,道终同妙绝无伦。

闽北古道上,有三人四骑飞驰,他们已出崇安数日,一路向西北而行。到了一处驿站,马上一素纱单衫、阔脸重须的男子收缰,看了看西天红云道:“暂且在此歇息,明日辰时即走。”身旁两人应了,男子添上一句:“将这些书本都卸下来,秋夜露重,莫打湿了。”两人称诺,下马行事。

歇息饮茶之际,忽听门外起了喧杂,但见两位官差走将进来,其中一位手执一卷横轴,大声道:“哪位是紫阳学派的朱熹先生?”一人起身回道:“我是,敢问公差大人寻我何事?”那官差道:“这一路好追!奉崇安(武夷山)知县诸葛廷瑞大人之命,特送横轴一幅,望潭州之行顺畅,紫阳学派得胜而归!”说罢展开那卷横轴,朱熹等三人接过,发现上面手书四个大字:“闽学昌盛!”

原来,朱熹出闽的消息,已惊动闽地四方,自己的学派中执不同意见者纷至沓来,企图劝止他的西行,于是每到一处,均有学人客馆伺候,一示辩舌,呈说利害,请他莫要冲动,务必三思。想那南宋中期,理学兴起,学术氛围极浓,各学派各宗流为了观点,展开辩论,乃家常便饭之事。但,从未像这次这般吸人眼球,一个学宗,居然劳师远赴,去向另一宗师发起挑战,赢了固然光大了本门,若是输了,八闽学界颜面何存?

此刻正值乾道三年(1167年)初秋,山道上各色酢浆草正艳,迫不及待地展示出妖娆色彩,仿若在为朱子三人送行。而八闽哪里知道,当今的华夏学界,正岩浆欲隆,蓄势待发,她疯狂地找寻着一个契机,预备来一场旷世的文化碰撞,那碰撞出的思想火花,将光泽千秋,福照后世。

朱熹师徒,走古道,绕山路,渡江水,风尘苦旅,信念不改,经过一个多月的艰难跋涉,终于近了潭州城关。

浏阳门外十里处的半柳亭,一青衣少年正扶柱遥望,见远处三人四马踏尘而至。他快步出亭,道中稽首,朗声问话:“前方可是八闽朱子一行?”朱熹驻马,回礼道:“这位小哥名姓?”

“晚生吴伦,”少年道,“南轩先生门下,先生知朱子今日午前将从此过,特命我前来迎接。”朱熹讶异道:“我本属意走南门,昨日方决定改行东门,钦夫他如何事先得知?”

吴伦躬身道:“吾师今日辰时说,紫气东来,贵客必走浏阳门,故命我携茶以候,请朱子亭内歇脚,稍后上路。”

朱熹笑道:“都言麓山清心,湘水养人,今日便先饮三杯,涤净腑内污浊,再去这灵山会友!”遂与弟子在亭内暂歇,半个时辰后,四人启程。

远未到东门,便见百十学子城外御风,垂手静待,当中一人椰冠白履,姿貌俊美,挺身而立。朱熹不待马到近前,下鞍快走,两人四掌相执。朱熹道:“两年不见,钦夫兄愈发神采烨然!怪不得那杨万里,对兄台推崇备至,酒后念及钦夫,均道‘张栻,世之少有人物’。我亦读过兄台所著《汉丞相诸葛忠武侯传》,想来南轩先生已得诸葛孔明之风。”

张栻道:“朱子此番远来会讲,当是湖湘学人大幸之事,我已在书院设下薄酒,接风后,将倒屣扫榻,聆听教谕。”朱熹哈哈大笑道:“钦夫客气!彼此彼此!”与张栻携手而去。

无须尽述两人见面后的细节,只知道,此后,文坛大动,学界巨响,事后十方学子皆发感叹:“恨不卒业于湖湘。”更无意厚此薄彼,猜测辩难结果,只引用后世大儒黄宗羲的话说:“湖南一派,在当时为最盛。”

潭州嘉会,张朱会讲那日,听讲者从全国各地涌来,本来只能容纳三四百人的场地,生生扎下了千余人众,门外求听者更是无数,以至于“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门内,为方便学子记录,全都备下了香案,学子们自带墨纸,一时间,潭州竹纸,货源紧缺。

那些天里,有史载曰:“举凡天地之精深,圣言之奥妙,德业之进修,莫不悉其渊源,而一归于正大……”;有楚志考:“为宋张南轩、朱晦庵两大儒讲学地,于时远近向慕,弦诵之盛,比于邹鲁……”;朱熹学生范伯崇说:“二先生论《中庸》之义,三日夜而不能合……”;元代理学家吴澄云:“相与讲论,阐明千古之秘,骤游岳麓,同跻岳顶而后去。自此之后,岳麓之为书院,非前之岳麓矣,地以人而重也……”

那些天里,张朱二人每日从湘水之东妙高峰上的城南书院,渡江而西,至山前的岳麓书院轮番开坛授讲,崇慕者如云。他们追随二人足迹,也不断地登舟渡水,西去东回,身为湖南安抚使的刘珙见到此情此景,干脆在两岸都建了船斋,供大家休息。一日傍晚,看着满江普照,水波流金,张栻笑言东岸该叫“文津”,朱熹便信口指着西岸回了句“那这儿就是‘道岸’”,自此“朱张渡”成为学子们求学问道的必经之地,遂成一时之盛。

那些天里,儒家理学中的若干理论分歧是否葺理,在开华夏文化之先河的“张朱会讲”中,依稀有了答案。关于“中和说”,关于“太极说”,关于“知行说”,关于“仁说”,从世界观到方法论,内容广博,不一而足。

譬如“中和说”,之前朱熹描述他们之间的异同时,认为湖湘学派是主张“动中见静”,而闽学一派则力主“静中见动”的。所谓“动中见静”,用今人的话说,就是静止并不绝对,只是相对于某种运动而言的,因此,即使在不断变化的运动之中,也能够体察到静止的现象;而闽学的“静中见动”,则是要求“默坐澄心,体认天理”,即在经验心理“未发”时体认这个先天本体,朱熹阐述这个论点时,反复立言道:“静者,养动之根,动者所以行其静”;“静者为主,而动者为客”,换句通俗的话说,在他的理论体系里,静止是绝对的,而运动则是相对的。

辩难的结果,从朱熹后来的书信和文章中传递的信息不难看出,他已逐步接受了张栻的学术观点。因为不久后,生性爽朗、豁达敢言的他便在一封信中写道:“去冬走湖湘,讲论之益不少。然此事须自做工夫,于日用间行住坐卧处方自有见处。然后从此操存以至于极,方为己物尔。敬夫所见,超诣卓然,非所可及。”这里,他对张栻的学术思想表示钦佩,肯定于“日用间行住坐卧处”求“未发”之中,这显然即是“动中见静”的具体方式。

至于其余结论,无需赘述。因为无论辩难的结果为何,历史都已然无法抹去,这个秋天在潭州的岳麓山前,所发生的一切,也无法用言语表达“张朱会讲”这个破天荒之举所迸射的深远影响。她对于理学,对于这两个学派,是实现了从固步自封、闭门冥想的家学问,向着博采众长、融合万物的宇宙哲学迈进的重要突破。对于朱熹,这个后来成为“程朱理学”泰山北斗的名字,能配享太庙,为后世景仰,这个秋天,该是他的人生里程碑。

而对于潭州,这座苍古名城,因数千年的不断沉淀,其思想精魄,在楚风楚韵的强劲根脉上,经血火淬炼,被人文滋养,借“张朱会讲”之势,已然长成一棵参天巨木,即将结出“湖湘文化”的代代硕果。

绍熙四年(1193年)深冬,当朱熹以荆湖南路安抚使的身份知事潭州,再次站在岳麓书院的盖顶琼花中,应是感慨万分的。因为那时,“忠孝廉节”字匾依旧笔画鲜漓,“赫曦台”上依旧澄明光亮,“朱张渡”里依旧人来人往,可他最思念的却依旧是,那个秋风下白衣胜雪的张南轩……

公元1850年,林则徐泊船托愿,左宗棠投水敬公。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是个注定不平凡的年份,在这一年世界的各个角落,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2月2日,美墨战争结束;21日,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25日,法国二月革命胜利,七月王朝灰飞烟灭;7月11日,英国滑铁卢车站通车,迎来了铁路运输的空前发展;9月16日,土卫七被美英天文学家发现;12月,拿破仑三世当选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总统;同月,世界第一家期货交易所诞生……

这一年,在中国的腹地,长沙府所辖湘阴县柳家冲,也有一位注定不平凡的人,正被自己平凡的生活折磨得夜不能寐。他,便是被梁启超誉为“五百年以来第一伟人”的左宗棠。

此时,这位失眠者,翻身起床,挑灯伺砚,索性给远在贵州的亲戚兼好友,安顺知府胡林翼去信。信中诉道:“余自比今时之孔明,安居山野多载,然实无发挥之余地也,每每来邀者,不是小官微吏,便是无识之辈,甚为烦忧。而今虚度三十有七,这华夏莽莽大地,竟再无今时之刘备乎?悲哀之至。署名:今亮。”

写完,又觉无趣,一把扯碎,弃入废篓,取过一张地图来,仔细查找此刻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标记上“道光二十八”的字样,叹下一口长气,走至墙边,推开木窗,让凉风贯入。这连番的动作,惊扰了妻子的好梦,她起床问道:“季高,又没睡安稳么?”

左宗棠怀着歉意道:“不意吵了你的休息。”妻子周氏下地,为他披上外衣,道:“要不,应了湘阴知县相邀,去做县丞,也好过夫君整夜长吁短叹。”左宗棠道:“断然不可,若去做了县丞,琐事缠身,这辈子便永无出头之日。”“昨日陶家又捎信来,望你回去,”周氏道,“若你不愿,安化就不去了,另图打算?贺师傅、陶大人虽说都已不在,但你这八年来为陶家含辛茹苦,尽心尽力,对二位也算有了交代。”左宗棠不答,安抚妻子道:“你先睡吧,我再想想。”周氏睡下,次日睁眼,却发现身边的男人早已离去。案上镇了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已暂回安化交割诸事,吾妻且心安。大丈夫不可言而无信,做了陶家这么多年的管事,岂能在最后关节有始无终。勿念。”

左宗棠说到做到,果真回了安化。那本是恩师贺熙龄于道光二十年(1840年)时,做好的安排,让他去已故两江总督陶澍故里的私塾坐馆,原因很简单:一是教授陶澍幼子,二是磨砺他的心性,锻造他的本领,好让他此刻凝神铸宝刃,他日一剑震九州。

那陶家书囊无底,藏货甚厚,从经史农学到地理兵阵,从民俗异志到科学文献,包罗万象。这位岳麓书院的一年学子,坐拥书城,乐不思蜀。八年下来,不仅遍览无遗,还博闻强记,期待着学以致用。他尤喜军事,结合自己的感悟写下多部策论,对山川险要、战守机宜进行了详细阐述。胡林翼看后,只评价了四个字:“已登道岸。”

而他1848年的转头一走,也险些酿成自己的终生遗憾。这日,左宗棠正在馆内忙碌,一学童来道:“湘阴转来左先生一封急信。”他拆开来看,顿时兴奋不已。那是胡林翼自长沙桥头驿加急来信。信中以较为急切的口吻提到:“元抚公,你心中最崇慕之人,将于三日后,途经湖南,他这趟行色匆忙,只在长沙驻留一日。我已向公力荐,他也应允见你一面,望接信后速赴,此刻我已在长沙等候……”

他忽觉哪里不对,赶紧看落款时间,已是六日之前,这说明此信到了湘阴,再转来安化,分明已耽误了好几日时光!他立时如坠冰窟,沮丧不已!好不容易得到一次与自己敬佩之人谋面的机会,居然会这么阴差阳错地滑面而过!他连忙向安顺府去信,呈述窘境,并向元抚公和胡林翼表达歉意。

原来,那信中所指的元抚公,便是晚清一代人杰林则徐!他是嘉庆十六年(1811年)的进士,曾历官翰林编修、浙江杭嘉湖道台、江苏按察使、东河总督、江苏巡抚、湖广总督等职。在江苏整顿吏治、平反冤狱、兴修水利、救灾办赈,深得民心;在湖广大力开展禁烟运动,收效极大。道光十九年(1839年),以钦差大臣之身赴广东禁烟时,派人明察暗访,强迫外国商人交出鸦片,并将鸦片集中于虎门焚尽,史称“虎门销烟”。这一把火,不仅烧出了中国人的硬气和尊严,也烧出了人们对羸弱腐败之清廷的一丝希望!更烧出了士子们对林则徐的景仰!其中,当然包括远在湖南的左宗棠。

这把火最终引燃了第一次鸦片战争。战争爆发后,他沉着冷静地令广东军民严阵以待,使英军在粤无法得逞。不想却被奸佞构陷革职,遣戍伊犁。其间他曾奉命赴浙江镇海协防,并留开封襄办黄河决口。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11月重获起用,以三品顶戴署理陕甘总督。林则徐一生遍历地方,政绩卓著。此番由于治疆有功,调任云贵总督,赴任途中,路经长沙。

林则徐曾做过陶澍的属下,两位廉吏,互为知己。胡林翼与他相熟,很早便和他有书信往来,一次通信时,郑重其事地称可为他举荐“湘中士类第一”等高士。他在信里称赞左季高,“谓横览九州,更无才出其右者”。

对于胡林翼推荐的人物,林则徐自然看重,但看到他所用的溢美之词,又有些将信将疑,经过胡林翼反复劝说,终于首肯可在过境长沙时,粗见一面。胡林翼十分高兴,正好他也要回湘公干,于是便先行赶到长沙,一方面迎候自己的上官,另一方面也好近身引见左宗棠,并飞马快信告知好友,促他早些动身。

早些日子,他得知左宗棠回了柳家冲,于是去信湘阴,不想这会儿,左宗棠临时奔了安化,不巧错过。

好在命运没有薄待这条湘阴“卧龙”,就在为错失谋面而孤怀怅结的当口,传出林公将再次途经长沙,并相约于湘水之滨的船上会晤。

1850年1月的一天,左宗棠严装正衣,早早出门,守候着这让他魂牵梦萦的时刻来临。

那日,正值长沙的穷冬,天凝地闭,潮寒昏暗,江面有微雪飘摇,风平浪小,一个微胖的身影急匆匆地行来,他左右环顾,确定位置后,奔向悬起几盏灯笼的锚地,那里,一艘泊岸的篷船在静静等待。

到了船边,他躬身施礼道:“湘人季高求见。”闻言,舱内步出一矍铄老者,便衣布袄,花甲银髯,他冲来人道:“已等你多时,便上来好了。”

左宗棠道诺,提脚去登艞板,刚走两步,一个不慎,足下踩空,落入了江中,船上一片骚乱,随从俱出,连忙救人,好一阵施力,总算将人救起,林则徐看着眼前的落汤之“鸡”,打趣道:“此为湘人之见面礼乎?”

左宗棠举手作揖,应声解嘲道:“他人敬公,五体投地;晚生敬公,五体投水。”林则徐被他的机智感染,哈哈大笑道:“果然不凡,进来换衣,莫要着凉!”左宗棠入舱更衣,围炉烤火,品着热茶黄酒,两人相谈,愈谈愈深入,愈谈愈合拍。

历史到了这里,似乎刻意喘了口气,让原本焦灼不堪,陷入彻骨寒夜的晚清暖了暖身子,再步履蹒跚地朝前进发。因为当晚,先后被誉为“民族英雄”的两位,惺惺相惜,臧否人物,纵论古今,策及国事。这场湘江夜话激起的热焰,足以让他们自己丹心映日,青史留名!

这两人“宴谈达曙,无所不及”。末了,林则徐大悦道:“胡林翼眼光不虚,季高小友果是不可双求!”左宗棠忙起身答道:“受林公一夕教谕,胜过十载苦读!”林则徐取过口袋,递与小友道:“这是我在疆多年收集来的舆地资料及治疆心得,悉数交由季高,我敢预料,今后,东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

左宗棠惶惶接过,顿觉此物沉甸,他接过的哪里是资料,分明就是林则徐殷殷重托与国家西定边陲的责任!而此时,他还只是个村野书生,并无半寸功名可言!

之后的数十载里,左宗棠果然便如与林公商量的一般,推动洋务运动、主持建立近代工业企业、培养海军人才、痛击洋人挑衅、收复新疆、维护国家统一。

而传奇注定是从这夜开始的……

(作者:周艺;编辑:范亚湘李颖尹玮;校读: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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