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上德
当初,山涛结识阮籍、嵇康,在性格上有一定的互补性。
山涛的妻子暗中观察嵇、阮二人,将自己的丈夫与他俩做比较,自有判断,曾对丈夫说:“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世说新语·贤媛》第11则)换言之,在山涛妻子看来,论才华和韵致,丈夫不如嵇、阮;可就见识与气度而言,丈夫或略有所长,正好与之结交为友。山涛听了妻子的“研判”后,不无自得地说:“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即嵇、阮也是这么看的,经常赞赏我的气度。
不宜轻看“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一语,它折射出三个人在交往过程中会出现意见不一的情况,甚至有过一些争执,而每每到了最后,山涛气度大,不计较,以“和局”收场,致令嵇、阮二人均“常以我度为胜”。一个“常”字,透露出类似的场合不在少数,他们的“交游”是在“磨合”中建构起来的。
事实上,山涛与嵇康就有一些解不开的“葛藤”,尤以“绝交”事件为最。
《世说新语·栖逸》第3则说:
“山公将去选曹,欲举嵇康;康与书告绝。”
山涛即将离开吏部郎的职位而有所升迁,打算举荐嵇康接任吏部郎一职。嵇康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跟他“切割”,从此绝交。
据《三国志》卷二十一中《嵇康传》裴松之所加案语,山涛出任吏部郎是在魏元帝景元二年(261年)。大概他在同一年得以升迁,空出职位,想让嵇康替上。换言之,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当写于此年。约两年后(263年),嵇康就不幸遇害。这是嵇康将要走向“生命尽头”之前发生的事情。
作为好友,山涛不会不知道嵇康的政治立场和态度,他也相当了解嵇康的日常生活;而举荐嵇康更大的可能性是考虑到嵇康的日子过得比较拮据艰难(嵇康“打铁”即打造农具之类的铁器,也是谋生的手段之一;此外,阮籍尚且也需要一份俸禄,与司马昭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这是可以参照的),让嵇康出任吏部郎,可以减低生活上的窘迫程度。
可是,嵇康毕竟是一个“内方”而“外”也不“圆”的人,在是否与司马氏“合作”的问题上,他只认“死理”,绝无商量余地,所以写出了《绝交书》。
翻开《嵇康集》,可以见到嵇康一生之中至少写过两封“绝交书”,一封给吕安的兄长吕逊(此人是“真小人”),一封给山涛(此人依然是嵇康信任的朋友)。从私人关系看,两封“绝交书”的性质有所不同,前一封表达了对吕逊的痛恨,是“动了真气的”(吕逊恶意陷害弟弟,天理不容);后一封则不大一样,更多的意思是写给“当局”看的。
此时,山涛已经“出仕”,而且是他“出面举荐”,跟他“绝交”,其实是意味着公开声明与司马氏政权“一刀两断”(可以比较的是,阮籍做不到如此“绝情”)。这或许是嵇康后来“不得不死”的更深刻之“内情”。
嵇康是否真的“恨”山涛呢?或许没有“恨”得起来。我们有史料为据。《晋书·山涛传》写道:“(嵇)康后坐事,临诛,谓子(嵇)绍曰:巨源在,汝不孤矣。”这就说得很清楚,在嵇康心目中,山涛依然是信得过的好朋友,哪怕自己不在了,他也相信山涛会照顾好自己的“遗孤”,让年幼的儿子放心。事实上,嵇绍后来进入“仕途”,就是山涛“关照”的结果。嵇康至死也相信山涛的气度。
可以想见,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内心是多么的痛苦。他真的舍得与这位心肠极好的朋友“绝交”吗?可是,出于内心的正义感,出于他作为曹魏宗室成员“天然”的政治立场,出于他对司马氏政权的十分绝望,嵇康只好“痛下决心”写出“绝交书”,以一种刚烈的姿态宣布“老子不跟你玩”。
嵇康好像是冷峻的,可其内心热得滚烫。
而山涛后来的表现证实了嵇康没有看走眼。可以想象,嵇康到生命的最后关头仍然怀抱着对山涛的某种“期待”。至于山涛,他没有让嵇康在其身后“失望”,真心照顾好其“遗孤”。这就是复杂而丰富的人性。
山涛与嵇康的“葛藤”因而更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