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唱粤曲的白鹇为邻”

南方日报 2024-03-22 10:07:14

北江河畔的江心岛已变成城市地标之一。

南方日报记者曾亮超摄

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白鹇。

资料图

编者按

何为清远之美?

崇山壮丽、古木参天、北江蜿蜒,人与自然共振起舞;“天开清远峡,地转凝碧湾”,文人墨客名流辈出,传统与现代隔空对话;“三省通衢、北江要塞”,广府、客家、少数民族,文化与记忆互动交融;工农齐飞、康养紧随,物质与精神紧密相连。凡此种种,构成了一幅存蕴丰厚、活色生香的“清远美学”图。

为让更多的人了解、体味、品读“清远美学”,南方日报清远新闻部重磅策划推出《清远美学》系列报道,读者诸君将在《诗说》《图志》《歌咏》《水韵》《山魂》《石趣》等篇章中,感受清远魅力。

本期刊发的《清远美学·诗说》篇,将介绍诞生于清远的独特诗歌文学现象。从生态诗到民俗诗,清远诗人们用手中的笔,描绘清远的无数种美和想象。“我们读诗写诗,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让我们一起进入清远诗歌的热情、浪漫、爱和美。

策划:达海军

统筹:刘秋宜

采写:南方日报记者邱淑平

高山峡谷起伏、河流飞瀑密布,原始森林莽莽苍苍、溶洞温泉像隐秘的宝藏……

可壮丽,可幽深,可灵动,可野性……清远之美,不可方物。当这座绿色之城、生态之城、山水之城,遇到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和一颗用心感受的心灵,一个独属于清远的诗歌流派随之诞生。

2022年,中国诗歌学会正式命名清远市为“中国生态诗歌之城”。着眼人与自然的关系,用诗歌语言发起与清远山水的对话,清远生态诗歌,不仅是清远鲜明的文化符号,且已成为我国地方文化繁荣和发展的“清远现象”。

透过自然读懂清远,透过清远感受自然,这样的诗歌诞生于怎样的人,怎样的城?又发生过怎样精彩的灵感合谋?我们带着这样的疑问,走近这位清远大美的解读者——该诗歌流派的重要发起人之一华海。

从笔架山开始

步入生态

笔架山是华海在清远最初觉知的诗歌场域,有“毗邻市区的仙境”之称。每到闲暇时候,华海都会待在山里。极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让笔架山形成了独特的生态气候。长时间观察山里的植物、小动物,让华海与过去的生活体验形成连接。

生长于扬子江边,华海的童年过的是环境优美的江南生活,这直接影响了华海的审美趣味与在中文系的创作兴趣。而后,怀揣诗歌梦想的华海独自一人南下清远,寻找新的写作体验。

“把笔搁下来/把一个四十一岁异乡男人的疲倦/搁在这粤西北翠绿、沉静的山岗/把半生中对长江以南的南山的眺望/轻轻搁在千里之外北江之北的笔架山旁。”《把笔搁在笔架山旁》中写道。

源于对笔架山的发现、体验和想象,华海的诗歌写作开始扎根清远。清远广袤的山地、丘陵孕育出雄伟的山川峡谷、神秘的原始森林和幽深的湖泊。优质的水与空气,天然的温泉、奇洞与英石,为踏进这片土地的人们带来治愈的心灵体验。“当生活中有像清远这样美好的生态,对于写作者来讲,很容易将其转化为诗歌当中的诗意。”华海说。

钟灵毓秀,清远历史里的风流人物,也让华海欣喜。“苏东坡的‘天开清远峡,地转凝碧湾’;韩愈在阳山写的‘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还有刘禹锡在连州描绘的海阳湖,都构成了清远自然诗歌的传统,对我们的写作尤其重要。”

“早期诗歌比较纯粹展现人的自然生活,但自觉地写作生态诗歌,是在2003年后。”当时,“非典”肆虐,给了华海不小的震撼。“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好像对自然已经失去了敬畏。”

与此同时,工业化的滚滚车轮以更快的速度驶向日常生活,先发地区工业发展迅速,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无法被忽视。这成了华海思考生态问题的起点,也是如今众多生态哲学生发的地方。

地处工业发展重地,清远的生态禀赋显得尤为独特,为华海的思考与诗歌写作提供了宝贵空间。

随着对笔架山的深入和生态思想的发展,华海不限于展现笔架山的宏观之壮阔之美,更细腻地去触碰山中的一草一木,体会源于清远的微观而鲜活的生命。

笔架山中红果子,令华海觉得有趣。“山里的老人告诉我这是草珊瑚,生命力很强。”华海观察其生长,希望能在其中听懂“植物的语言”。

“山中的草珊瑚/海底的红珊瑚/两种不同的生命结晶体/一样鲜红、圆润/闪耀着微妙的光晕/草珊瑚本来长在山上/却被移栽到花盆里/失去了野性的天地……草珊瑚,一味解毒的药/能否疗治太旺的心火与欲望?/红珊瑚,微小生命的创造/愿这绝世之美/拯救人们被禁锢的想象。”(《岭南本草·草珊瑚,红珊瑚》)

时刻反思着自身与自然的关系,让华海不仅只是描写山林之美,更是与清远的自然发起深刻对话。

走进静福山

诗意地栖居

场所,对于华海的生态诗歌来说,是抽不掉的灵魂。2009年春天,华海从笔架山迁徙到连州,开启了对另一座“静福山”的寻找,也让华海开始思考清远具体的地域与诗歌的关系。

“你要听懂静福山的语言/就得坐到蛐蛐和鸟雀的鸣叫声中/伏在大叶榕树根浮动的气息场里。”(《静福山系列·之一》)在华海看来,只有真的进入清远的特定场域进行创作,其笔下的才是实在的清远,而非头脑中的清远。

深受东西方哲学的熏陶,华海生态诗歌理念中,既有“天人合一”的“道”,又使“场所中的诗歌”成为显学。在笔架山内“用写作之外的足迹和身体触摸这方圆六十里内的草木光影、鸟唱虫鸣……与橘农、猎户、药工为邻……与唱粤曲的鹧鸪、白鹇、山蛙为邻”(《把笔搁在笔架山内》)。在静福山内“与一只蝴蝶交谈/就是与所有蝴蝶交谈/它扑动翅膀的疼痛/在你血管深处/掀起一场风暴”(《静福山诗札》)。

“如果把‘栖居’与‘再栖居’转换成我个人习惯用的词语,就叫做‘在家’和‘找家’。对于这十八年里我生活的岭南粤北山城——清远以及连州而言,我是一个外乡人。幸好我居住的是偏远一点的小城,离开城市不远就是山林,那里成了我‘找家’的所在。”华海在《从笔架山到静福山》中说。

静福山也通称福山,唐宋以来,张鸿、邓洵美、孟宾于等文人雅士从静福山走出,闻名四方。其独特的文化底蕴,也为静福山增添了诗意与包容异乡灵魂的空间。

“流浪在此终结/就像风回到它自己的家/在岁月深处/在山岭草木被染成斑斓画页的静福山/午后阳光/从山冈那边斜照过来/茅草深深/起伏的白色芦花摇曳远远近近的苍茫/‘在此安居,一定有其不可言说的缘由’/在静福山/从身体的接触开始/心灵被一种神秘的暗示深深牵引/‘在此安居,一定有其不可言说的缘由’/听,有一只禽鸟的鸣叫/在丛林深处/在傍晚流动的气流中/发出轻轻碰撞。”(《静福山系列·之八》)静福山古柏苍松竞翠、葛藤野花繁茂,阳光充满生机,动植物随着节气而更替。冬日落霜,偶尔飘雪,为“岭南凉墟”之地。这一切自然的有机律动,都深深吸引了充满乡愁的华海。

无论是笔架山还是静福山,对华海来说都不仅仅是写作素材和对象,“它们是我生活前后延续的过程,也是我生命的重要部分,包含着我对一个世界的发现、理解和梦想。现实中丧失的,我在山里找回,在诗歌里找回。”华海反复走进清远笔架山与静福山,以“静福山人”自称,在自然中尝试感受风的语言、草的语言、鸟的语言,用诗歌意境再造人与自然的关系,寻找如扬州故乡般“诗意地栖居”的可能。“回到自然就是回到时间和地点,实际上是在自然中重新找到我们心灵安放的家园,所谓诗意地栖居,它不是静态的,而是在体验当中的。”

从山间到江心岛

一场诗的实践

如果山间的灵气对生态诗来说是一场素材的盛宴,那么在城市生活中,是否还能找寻到清远之美和灵魂的落脚处呢?

随着职业身份的转变,华海将生态诗歌构念投置到江心岛。这座北江河畔的小岛,十年前仍是荒芜,如今已变成众人闻声而来的和城市地标之一。

“从半空俯视的一个点/一只水鸟落下/一条泊在黄昏的渡船/一枚在河流的枝干上/长出的掌形绿叶/在岛上,我悄悄走近/一只真实的水鸟/那时,它像民间踩高跷的艺人/用细长的腿独立在沙滩上/而它灰褐色的羽翅/紧贴着身体/仿佛内敛着,另一种可能/或者,在语言之上……”(《清远的诗·江心岛》)步入江心岛长廊,两侧的诗歌把人们引入与闹市相隔的静谧小岛,“我有一座岛”的声音在岛中响起。带着花草清香的空气和虫鸣鸟叫一下就包裹住入岛的行人,将钢筋水泥的喧嚣暂时搁置,在心灵与头脑间留下难得的空隙。茂密植物与奇特雕塑内隐藏着不同风格的书苑。江心岛存留读者、学者、作家的文化痕迹,成为清远独特的文化地理标志。

“江心岛……在语言中不断地建构一座岛/近于镜花水月沙之城堡。飞鸟在水上的幻影/预示着一种可能/我是岛的一部分/与流水、禽鸟、芦苇、草花、帆影/融合为一个互相依存的自然联盟。当我说‘我有一座岛’/我就是整个一座岛/而不是我拥有一座岛/作为岛上众生的一员/我听到岛上千百种声音……”在诗歌《江心岛》中,每个来到岛上的人都不孤立于江心岛存在,而是在这片精神湿地中进行连接,安放了无家可归的心灵。

“城市中的现代诗歌,描写的基本是流浪、破碎、无家可归的灵魂。”华海的生态诗歌要为人们找到精神落脚的归宿,回到和谐的自然中,将悬浮的灵魂安置在具体的空间中。作为一种实验,江心岛让他看到了“自然和人文之间共同构成一种生活状态的可能性”。

对于华海来说,这也是个人生命“在诗歌中实践”。他所希望重构的关系,也恰是他与清远这片土地的关系。“写清远,是写我从外乡人变成清远人。呈现清远这块土地是如何放得下肉体,也放得下心灵。”

透过笔架山、静福山、江心岛,他看到了与时代发展的关系,看到了人类与地球的变化。“立足清远,但在清远之外,要把它上升为普遍性的经验。”如今,生态诗歌在众多诗人的加入下,理论与作品逐渐成熟,已成气候。清远因此成为首个“中国生态诗歌之城”。绿美清远生态建设也为清远提供契机,令其充分利用资源禀赋,创造精神与理想安放的“诗歌故乡”。

要带着生态诗歌走出去。在今年广州的新年音乐会中,华海带着江心岛与音乐家们展开了一场跨越广清的文化交流,让更多人感受到江心岛的生态之美。音乐家为《琴岛》增添了情绪氛围,让江心岛跳出文字外,与广州的场域对话,从“在场”中迸发出艺术的“光晕”。“用时间弹拨时间外的声音/让声音叩响声音外的时间/风停下来/侧耳倾听太古的文王操/一壶茶里的下午/品出半生意味/琴声停下的地方/留一段空白/岛上幽香环绕/晚秋的迟桂花开了。”

建构一种梦想性的、有诗意的世界是华海在清远的期待,因为诗歌最终指向的不仅仅是一首诗。“当我不用再写生态诗歌了,那么我们就真正在‘诗意地栖居’了。”

对话札记

“生态诗人”华海:

探索一种超越语言的可能性

南方日报:您在生态诗歌创作中受到山水田园诗和清远的古诗影响很深,那么为什么是“生态诗歌”而不是“田园诗歌”?

华海:生态诗歌与通常的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的诗歌有本质的不同,它把人与自然放在统一的位置,从“生命共同体”互为依存和影响的整体角度来体验和感受,并以对灵魂的反思和生命的体验来调整人与自然日益紧张的关系,抗衡心灵日益物化的“精神病相”。古人诗中的田园想象或许能为现代人进行短暂的“情感按摩”,但这终究无法服务于现代性难题。古人的生活还没有生态问题,是在借山水表达自己的心境。然而我们目前面临的是工业化社会中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割裂关系。生态诗歌是对传统诗歌的传承,但更具有现代性的问题意识。重要的是重新建构人和自然共同主体关系。

南方日报:为什么您会选择诗歌而不是其他文学形式?您在探索生态诗歌的路上作了什么样的工作?探究出什么样的成果?

华海:起初,外国生态文学已成范式,散文小说形式各异,只有生态诗歌不常见。我们的老祖宗留下了诗歌传统,这是特色鲜明的切口。更重要的是,需要将生态观念内化于诗歌之中。我们中国诗人到底有没有写过、怎么写的、走到了什么状态,我必须要了解。而后我就开始搜罗与研究。随后,100首诗歌的文本分析在清远的报刊刊登,《当代生态诗歌》《生态诗境》的相继出版,让我对中国生态诗歌文化肌理有了扎实理解,也为这个学科研究提供了一个基础工程。由此,生态诗歌理念雏形初现:批判性、体验性(实践性)、梦想性(想像性),是生态诗歌最重要的三个特征。不仅批判工业化社会带来的弊端,还要在诗歌实践中重塑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通过艺术的想象建构一个诗意的和谐世界。

南方日报:您之前提到要超越当下的困境,往往要以绘画、音乐、文学等艺术形式达成。然而,按照表征和非表征理论,文字作为一种表征语域,似乎更适合于工业化时代以逻辑、理性为主的表达。相应来说,音乐等艺术形式作为非表征领域,似乎能在思维之外创造更多感受力和想象力的空间。那么,为什么您还是采用诗歌这种文字的表达形式呢?

华海:生命力它是通过语言来表达的,而语言跟生命之间实际上是有距离的。道可道,非常道。但语言又是存在的家。我们就在这种悖论当中,叫做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通过非现实的虚构的语言来指向我们的未来。而对于诗歌如何指向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进入现场至关重要。现场通过一种鲜活的语言,让你的想象飞动起来,让你体验一种生命的存在是生生不息的感觉,更重要是进入了人和自然的互动。比如在《白鹭与拖拉机》中,我意识到,只有在现场,才能观察到白鹭并不拒绝拖拉机,它与之同存于一个时空。因此不能简单认为白鹭与拖拉机这样的工业产物是对立的,但也要看到拖拉机对白鹭的伤害,才能描绘出共存但又矛盾的生态景象。

同样,我仍不主张在生态诗歌中建立既定语言范式,因为那是另一种文化霸权。生态是不存在谁更优越的,而是像现代互联网般尊重和看见每一个个体。超越语言的范式,这也是生态观念中的和谐共振。正如你说,在今年的新年音乐会中,我也探索了诗歌与音乐结合的形式,发掘另一种生态观念表达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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