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口是摊咸食的好时节。
泛着光泽的新麦秸拉回家,庄稼人的心情是干净温暖的。老奶奶辈的人看年轻人劳作辛苦,一心琢磨着做顿可口的饭改善一下伙食,那饭做起来既不要用太长时间,却又清清淡淡深得年轻人喜欢。咸食就是在那种心境下走进烟火的。
近了中午,老奶奶就往盆子里挖两升子白面,再一点点倒水把面搅成面絮絮儿。水不能倒快了,一下子稀释成面糊是唤不醒面筋的韧性的,自然摊不成咸食。一点点掺水把面絮絮儿搅成面糊糊后,那面糊糊的粘稠度应该是可以在锅底流淌的。太稠了搅不匀,摊的咸食就厚了;太稀了不好成形,摊的咸食一拿就碎,应该是不稠不稀的那种。搅拌好的面糊糊放在一旁醒着,可以先去忙别的了。
老奶奶摊咸食的地儿是宽敞的,不占用厨房的地儿了,也不用平常做饭的大铁锅,就在院子的树荫下盘个简陋的小土灶。用三块半截砖头支起平底锅,旁边放几把麦秸,再准备一个可以把面糊糊拨拉开的小器皿。那小器皿不是买来的,是一根废弃的筷子做成的。筷子顶端用刀从中间劈个口支进个两指长的高粱茎,这个三角形形状的简易小器皿就成了摊咸食的指挥棒,几乎每个老奶奶都喜欢用它把面糊糊转成圆圆的圈儿。当然,摊得急了,这小器皿可以省略,端起锅来转转也行,只是感觉摊咸食缺少了灵魂。

咸食,咸食,面糊里是要放盐的,有了盐才生香。多数的人家除了放盐,还要把切碎的根大叶儿扔进去搅拌均匀,那样不光增加了营养,吃起来更加绵软爽口。也有放鸡蛋的,大人舍不得吃,常把一个鸡蛋打在最后的两勺面糊里,给孩子们摊两张焦黄喷香带着糊巴的咸食。
在啥都准备好了的情况下,摊咸食不用太长时间,一勺面糊倒进锅里,从生到熟,一张咸食最多用一分多钟。约莫着年轻人快回来了,老奶奶先是在另外的锅里熬上小米粥,然后一心一意盘腿坐蒲团上摊咸食了。平底锅,半截砖,一把麦秸,小盘子,小油罐,那场景像过家家似的,很吸引孩子们围观。
点着麦秸,软软的红红的火苗依偎着锅底,虚虚的火焰高过平底锅,热空气与风儿都来助力。老奶奶先是用高粱穗儿沾一下油碗在锅底上抹两下,再舀一勺面糊倒进锅里,用三角形小器皿转开面糊糊,或者直接端起锅来让面糊转圈圈,面糊糊薄薄地涂在锅底一层,在烟熏火燎里很快由生色变成熟色,翻过来再加加热,等闻到香喷喷的麦香味儿的时候,色香味俱全的咸食就摊好了。
咸食出锅是有仪式感的,有的人直接让它平摊着铺在高粱篓里,有的要对折两三下放在一起。我的母亲习惯用三角形的形状叠放,吃时拿起来直接蘸蒜汁吃,每一口都能感受到咸食夹层中刚出锅时的味道;我的婆婆喜欢把咸食平放成一张摞起来,吃时卷成长长的筒筒。两种叠法都能唤起我们吃咸食的风情,那感觉就像拿起一封信,合上或打开,用味蕾去品读它。

咸食不像没水分的煎饼,每一口都能感受到它的润泽,它稀薄稀薄的,又轻又厚重,实在是故乡那一片人家最喜欢的主食。
有人说咸食应该写成闲食,我也喜欢这个“闲”字,是吧,做这种饭食是需要清闲的心情的。常常看见奶奶辈的老人迈着悠闲的小步子去菜地里摘几个根大叶儿回来,若是清晨,多是往米粥锅里撒,那样做出的有菜叶的饭叫菜饭,若是晌午,多是摊咸食用的。摊咸食感染人,一家摊,家家摊,烟筒里的炊烟停摆了似的,都是简易的三块砖支在院子里,满院子的炊烟随意乱跑。
咸食是一种古老的食品了吧,它是走进了老故事的。一个故事里说的是有个很懒的老人去邻家串门,正好碰上人家在摊咸食,她回来就馋了,想吃又不想动手,就坐在院里打盹。梦见邻居给她送咸食来了,她客气着:这么多啊,给我一个就行了!醒来一看,手里果然有东西,是盘在脑后的头发在打盹的频频点头里掉到手心了。还有一个故事,说是媒人带男子去相亲,看见腿瘫的姑娘坐在蒲团上摊咸食,媒人问如何,男子连说“摊得好”,姻缘就这样被媒人撮合成了。
初夏摊咸食时,根大长得郁郁葱葱,仿佛专一为了赶摊咸食的盛宴而来,还有蒜,也是,花瓣似的饱满,赶着在咸食宴上盛开。咸食得蘸蒜汁才好吃,辣辣的蒜汁里滴两点香油,那种鲜辣香的味道可口极了。咸食是死面的,吃饱了再喝米汤有撑着的感觉,多是吃着吃着,大人提醒吃七分饱就行了,得给米粥留点地方。摊咸食一般要多摊几个,热着吃好吃,凉着吃也好吃。到了黄昏,孩子们从外面跑回来,直奔高粱篓就为了吃张凉咸食。也有炒着吃的,咸食本身有了油与盐,炒时放很少的油就能炒出香味来。

在婆家时,婆婆常常是到了中午不知道做什么饭,问我我说随意都行。婆婆在院里踱步,突然有了灵感似的,一撩帘子,惊喜地说:敏,要不我给摊几个咸食吧!我自然赞成,就去看婆婆摊咸食。简易的土灶一摆,烟灰冒老高,落下来还要撒在咸食上几缕灰迹,像是在宣纸上写了字。
母亲与婆婆去世后,我有好长时间不吃咸食。后来试着摊过多次,都摊不成。眼看着是咸食的模样了,一拿起来就碎得不成片。突然一天醒悟了,想着是不是太心急了,要慢慢调和面糊糊,让面筋发挥出它的韧劲儿。这样一试,果然就摊成了。用这个思维甚至做成过一次凉皮,得用面筋高的面粉。好的饭看着简单,其实都有食材与时间氤氲的道理藏于其中,当然,满满的爱也是不可或缺的调料。
咸食是麦收时节的饭,过了那个时节就很少摊它了。想想就简单而美啊,麦收时节的天,草木葱茏,麦秸金黄,朴朴素素的老奶奶不慌不忙张罗着摊咸食,一心想着给年轻人做好吃的饭,那心意如画,那场景如画。像现在,即便掌握了那样的手艺,若在天然气炉子上做,少了那简易的装备,少了那场景,少了那心情,一般就做不出那样的风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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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苏立敏,网名小陈,河北元氏人,著作品集二十二本,荣获第三届吴伯萧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