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童年(3)丨宋燕:时间煮雨之童年

上游新闻 2024-05-29 06:37:03

时间煮雨之童年

文/宋燕

黄昏,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说来就来,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玻璃窗上,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顷刻就落进苍茫的回忆里。我确定自己曾见过这样的雨,在小学六年级二班的教室里,一样的风起云涌,铺天盖地。只是而今忆起,早已是雨纷纷,旧故里草木深了。

家里高高的木门槛是我的专座,每天我都坐在那里等母亲回家。我的绿底白花的小棉袄的兜里总是揣着一颗坚硬的水果糖,坐得无聊了,就剥一颗含在嘴里,然后听见一串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响,就有穿着绿衣的邮递员,将信件或报纸递进各家的窗户里。祖母将彩色的拼音图表挂在墙上,拿起一根长竹棍指着一串拼音字母教我:“aoe,iuv”,有时候还问1+1等于几,我就把手放在身后,悄悄地掰指头。

春阳高照的午后,姑母穿着白衣黑裙,坐在家门口与邻家的阿姨闲话,我坐在姑母高高跷起的二郎腿上荡秋千,广播里传来嘹亮的女声:“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邻家阿姨问:“燕子,你看你姑姑可曾穿了袜?”那是长筒丝袜刚刚流行的年代,幼时的我,使劲地盯着姑母的腿脚,也无法分辩出到底穿了或是没穿。像是现在的我,用尽全身力气,依旧无法分辩出尘世间的真与假。

邻家的大哥哥问我几岁了,我伸出四根手指,神气地说四岁了。母亲找来两根红绸条,将我的头发一分为二,在脑后束成两条麻花辫。塑料凉鞋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敲打出“啪啪”声,若是下雨,那路面上积着水,一脚踏上去,水花四溅,黑色的小星星瞬间布满了裙角。

幼儿园的老师弹脚踏风琴,掀开的琴盖上放着乐谱,老师边弹边唱:“啊……”我就站在老师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张开的大嘴,右手食指却偷偷伸向最末的一只琴键,然后是沉闷地一声长鸣:“呜……”

晚饭后,妈妈将新买来的山楂丸装进一只大玻璃瓶子里,我蹲下来嚷肚子痛。妈妈看了我一眼,扔给我一颗红白相间的宝塔糖。我趁妈妈不注意,将宝塔糖扔出了窗外。遇上哪天真生病了,满碗的中药汤里放进一大勺白糖灌下去,还是苦,妈妈就拿出来一大块冰糖,菜刀背一敲,再捡一小块塞进我的嘴里。医院里输液是真的怕,呼天抢地哭一阵,白衣护士手起针落,然后就望着那倒挂的玻璃瓶滴滴答答。邻床的哥哥用废弃的输液管编了条小金鱼给我,我开始觉得其实打针比输液更可怕。

儿童节了,老师分给每个小朋友一只面包,上面用红色的果酱写着“六一”两个字。欢天喜地拿回家,第二天,面包变得又硬又酸,曾经鲜艳的“六一”风干成了皱巴巴的“九月九”。微凉的秋夜,父亲出差归来,拿给我一只饼,说是外省的月饼。我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满嘴留香,毕生难忘。直至二十年后,我一个人走在丽江的街头,方才得以与童年那个秋夜的味道重逢。彼时,我才知道,那夜吃的,竟然就是云南大名鼎鼎的鲜花饼。

穿上白衣蓝裙的校服和白网鞋,辅导员背对着我们站在最前面,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为我们系上红领巾,我们一群小屁孩站得整整齐齐,右手握拳举至耳畔,齐刷刷地喊着:“时刻准备着。”放学后,将红领巾从脖颈上取下来,小心翼翼地叠成小方块放在枕头下。我自豪地告诉妈妈:“这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

我们看TVB的武侠片,《萍踪侠》《魔域桃源》《边城浪子》……一下课,总有一大群男生霸占着教室外的走廊练神功。也有男生尖着嗓门,飞个媚眼,盈盈翘起兰花指,扮娘娘腔的东方不败。有个姓彭的女生,其祖父是小城里颇有名望的书法家,我们就买来大白的纸折扇,托她拿去写字。“啪”地一声打开,反手遮过半张脸,纸扇上行云流水般的一行草书:“我踏月色而来”。嘘!这可是楚留香的经典造型。

我们也在课间上演各种广告片。男生穿了塑料雨衣,胸前横抱着长雨伞,一排排整齐地大踏步,嘴里唱着:“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女生们将拳头一举:“正义的来福灵,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课间,生活委员端来一大盆热腾腾的豆浆,同学们就敲着盛满豆浆的玻璃杯,齐声高喊:“月儿明,月儿亮,月光照在酒瓶上……”

父母单位发了塑胶皮的日记本和彩色的圆珠笔,我打开本子,慎重地写上:“一寸光阴一寸金”,或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而这些日记本,后来都成了我的手抄歌本。当然,也成了我幼时虚度光阴的铁证。日记本的每一页都抄满了港台流行歌,甚至还用中文为粤语歌的发音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注脚,每一页的角落都贴着各路明星的不干胶,嫌郑裕玲长得又老又难看,“啪”地一声贴上翁美玲。同桌的男生上课偷偷耍玩具,一只橡胶做的擎天柱模型,我心底尖叫了一声:“汽车人,变型出发。”

低年级的小朋友上音乐课,脚踏风琴伴着稚嫩的童音,不停地唱:“河边杨柳道,知了声声叫,知了知了,知了知了,夏天已来到。”我将塑料水壶放在课桌下,一根通胶线含在嘴里,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师讲课,却在偷偷地尝着水壶里中午刚刚兑好的果珍的味道。窗外有小贩拉长了喉咙,一路叫卖:“桔子冰糕,豆沙冰糕……”回头和邻桌的同学相视一笑,悄悄回一声:“瘸子的冰糕吃了要发烧。”

老师号召我们勤工俭学,家里的空酱油瓶、牙膏皮无一幸免,全都捐献给了班级。学校要建新操场和新教学楼,发动全校学生背煤灰,我们便每人背上一只小竹篓,里面衬着报纸,然后拿起小铁铲,挨家挨户钻灶孔掏煤灰。语文课上,写作文,总是助人为乐,好人好事,要么扶老奶奶过马路,要么拾金不昧,帮助同学解难题,结尾总要感叹一句:“这可真是新时代的好少年呀!”然后,就觉得胸前的红领巾异常光彩夺目。

放学了,邻座的男生,一颗弹弓子弹正中我的脑后,我大骂着转身给他一拳,他却举重若轻嬉皮笑脸地跑掉了。就着昏黄的路灯,背着书包,坐在书摊前看小人书,《三国演》《隋唐英雄传》……趁老板不注意,悄悄地撕下几页放进兜里。回到家里,明亮的灯光下,小心翼翼的展开铺平,再用剪刀把那些小人儿一一剪下来,多是拿长枪的赵子龙,或是使双锤的李元霸,或是骑赤兔的吕布……剪好了全都平平整整地押进厚厚的书本里,第二天再喜滋滋地拿去和同学们玩吹将。

思想品德课,总是那般无聊而漫长,我开始拿着水彩笔在课本的空白处画美女,一律地尖脸大眼,云鬓步摇,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意境,或是花仙子,蓝精灵。边画边小声哼歌:“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

父亲拿来他的破二胡,要我学拉琴。我说我想学弹脚踏风琴。父亲眼睛一瞪,说:“这事儿由不得你。”然后就蹲下身子用粉笔在地上放了两根竖线,告诉我什么叫内弦外弦什么叫D大调。后来我才知道,那年头,一台脚踏风琴得好几百块钱,可父亲的破二胡,却是免费的。小学四年级,父亲带我到县文化馆像模像样地拜了师,天天拉也拉不完的“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同学们都嘲笑我,说我拉的是夜壶。

新年晚会上,一个漂亮的女生系着长条的白围巾,穿着小红皮靴边走边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教导主任是个音乐发烧友,在一旁摇头晃脑地弹着电吉他。还有一个女生,秀气而素朴,拿着半导体的喇叭唱《采蘑菇的小姑娘》。她的父亲则在她身边弹着脚踏风琴,亲自为她伴奏。吱吱嘎嘎的琴声,像是吱吱嘎嘎的苍老的时光。

晚会快结束时,一大群女生蜂拥着跑去台上跳迪斯科,全都穿黑色的健美裤,宽大的蝙蝠衫,额前还系一条金色的塑胶带,举手投足之间,活力四射又金光闪闪。跳跃的人群,像是跳跃的火焰,终于在眼前变得模糊又遥远,终于,化成了天地间的一片黑暗与苍茫。

小考的前一天,最后一次模拟考。不知为何,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就暗下来,紧接着便是一声霹雳,雷雨滚滚。同学们都伸长了脖子望向雷雨交加的暗黑的窗外,老师不声不响地发着试卷,前排的同学,吸好了墨水,问我可有纸给他擦笔,我顺手从课桌里抽出一根软布条给他。后来才发现,那是我曾戴过六年的红领巾。

鲜艳的红领巾上,一抹再也擦不去的蓝色的墨迹,像是一块成长的刺青。我想,我的童年,就这样,过去了……

作者简介:宋燕,九龙坡区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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