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的贵州札记丨从画童到画家的洒脱淡定——油画家孙逊先生(有声版)

2024年,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继续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2024年春天,贵州美术馆举办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展览——“还记少年志:筑城双玉堂孙吉斌·孙舒·孙逊三人作品展”。

作品布满了美术馆一楼的所有展厅。我与这个艺术之家颇有缘分,我曾与画家孙吉斌、杨再敏夫妇共同就读于贵大,又与他们之子中央美院教授、油画家孙逊是京郊下苑村邻居。他们之女孙舒是艺术设计家。这个展览,我自然要前往欣赏。

孙逊的父亲孙吉斌是国画家。国画从根本上,是影响了中国当代艺术家的。

我没法在这篇小文中面面俱到,只想探求当年一位画童孙逊的独特成长。

1970年孙逊出生在贵州省麻江县,一个边远的小县城。他就是一个乡下小崽。那时正值毁艺的年代,但却幸运地和姐姐一同受到了父亲孙吉斌、母亲杨再敏二人美术的、音乐的熏陶。

我与杨再敏,几十年后的一个秋日曾在京郊相遇,故人千万里,新蝉三两声。那情那景,犹在眼前。

孙吉斌大学毕业后几经周折调到麻江县文化馆工作。孙逊在牙牙学语之时,就跟着父亲执笔涂鸦。父亲教他看模特,画速写、画国画。那就是他的必修课。

六岁时敬爱的周总理去世,他看大人扎花圈,就在旁边画速写。他画过打着红叉的“王张江姚”。赶场天,他的画还与父亲的画作一起展示于麻江街头。那是他生平的绘画“首展”吧,至今已是48年了。

孙逊幼时还特别喜欢跳舞,常被大人找去表演,是一枚开心果。一次父亲带他到著名画家王渔父家里去,大人让他跳舞,他却临阵不想跳了,站着不动。“给你半斤粮票!”这话突然让他兴奋,手脚挥舞着就跳起了《红色娘子军》,那种天真未凿,把主人客人笑翻了!

小学二年级,他随父母调动转学到贵阳。时光流淌到激情喷涌的年代。父亲是实践派,带他四处行走,带他看贵阳街头游行,他站在街边画速写。又去同事的绘画工作室,给叔叔伯伯画速写。著名雕塑家、画家田世信、蒲国昌、刘晓、王华祥都是他的授业老师。

孙逊第一次报考中央美院附中,怏怏落榜。家中阴云密布、父亲失望至深。经过一年脱胎换骨的努力,他终于翻身,进入了一个少年探寻美的最佳殿堂。从贵州山区乍来到附中,他有一种进入“皇家学院”的感觉。那幢装修考究的苏式教学楼,水泥地被踏得光洁锃亮,图书馆有那么多闻所未闻的画册。在这里,他能够仰望最璀璨的群星,领略大美的光华。老师上课精彩纷呈,让这个少年毫无保留地将全付精力投入到学习上。

三年后,他免试进了中央美院。走进了靳尚谊先生的工作室。靳先生当院长,但安身立命的还是专业。靳先生也是至今仍在教导着他的终身师长。靳先生不担任具体的课,但不论哪位老师的课,他每周都要来听一次并发表意见,一来就是大半个上午。当年他进靳先生的工作室,就有人说,那是古典艺术,其实不全是。在美院,那么多名家用各自的审美眼光共同探讨艺术,那是真正可贵的“和而不同”。

靳先生一学期有两次左右,会邀五六个学生到他家里去。他事先准备好要让学生看的画册,折好页,一一讲解。孙逊感叹道:“现在的博士生都没能享受到当年我们本科生的待遇啊。”

靳先生的画很美,很细。学他画的人,多多少少是从他的画面去学。而孙逊因离先生最近,也看得最清晰。孙逊看到的,是先生的画背后所蕴藏的力量。靳先生画小画,只有七十公分大。但他一开始的比例很大,大开大合,大的布局。艺术的激情和高度,不是以画面的大小来衡量的。靳先生的一招一式,都透露着内心的力量。

他坐着绘画时,绝不会靠在椅背上,他的臀部只搭着椅子边,他要退后很多米去看,又放到模特边上审视,如此循环往复。这是靳先生画画的必经阶段。然后画很细的部分。结束时贯气下来,又重新调整一遍。直到最后,他一直用大笔来画。别的许多画家是不敢如此执笔的,因为舍不得毁弃已有的成果,而靳先生全然不在乎这个。

靳先生有非同寻常的理性,他对外部世界、自我位置、特点,都有很明确的、理性的认识。理性的美感是持续久远的。先生很冷静,方向明确,不会受一些说法、社会思潮所左右。好些时候,孙逊自以为有了新的认识,请教靳先生,先生会给他调整,让他有如醍醐灌顶。

孙逊留校后有幸进了“高研班”。高研班招收了全国各地的学员,他们都是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人才,还有些全国美展大奖的得主。他们自己说,都是“野路子”出来的。孙逊在高研班,又接触了力量雄厚的导师组,里面有:钟涵、詹建俊、袁运生、靳之林等教授。孙逊能够有机会接触、学习这些大师的精艺,是人生之大幸。

主管教授钟涵先生,他的画非常厚重、注重光线、逆光中的各种变化,有一种斑驳沧桑的美感。

詹建俊先生,大笔触,画风很奔放。但后来孙逊在他家里,看到他画的一些水彩画,人体人物写生,尺寸不大,造型非常严谨。

袁运生先生,他强调油画对西方的学习。对毕加索等的现代艺术,他接触得很多。他对艺术的判断非常敏锐。后来,他更强调对中国艺术的学习。

靳之林先生,是博士班的导师。他北方汉子的爽朗热情、奔放写意的画法,非常感染人。

教授孙逊课程的,都是中国最好的老师。是他们让孙逊敏锐地觉察到自己的营养构成。他说:“老师已经把你的专业知识提高到88分了,再给你讲,你最多能够提高到90分。而自己其他方面,尤其是对生活的认识、理解方面比较弱,也许只有60分,向高研班的同学学习,能够把那方面提高到80分,就很不错了。”

有一个东北出来的学员,他可以默画一个屯子,不用任何照片资料。因为屯里的房子是自己参加盖的,大梁怎么立,马车怎么套,他都熟稔于心。孙逊从他们身上悟到了自己的短板,这种刺激激励着自己前行。孙逊在高研班3年的学习,是他学艺路上的一个重要阶段。

孙逊在央美受到了系统的艺术教育和严格的艺术训练。对师长和同侪的借鉴,让孙逊眼界开阔,一种艺术家的浩瀚端然之气正在形成。

画画的基本功是什么?线条?色彩?画法?这些固然需要,但还有一种最重要的功力,绝非轻易就能修成。在艺术之路上,孙逊与父亲、姐姐,就像帕乌斯托夫斯基笔下的《金蔷薇》,一分一尘积攒了全面的文化修养。孙逊通过对艺术史的学习,带来了一种认知上的变化,带来了勇气和突破。

孙逊告诉我,他十几年前读了读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读后觉得,这本谈艺的书籍很精道,将小说这个主语换成绘画,对自己极有启迪。所有艺术门类都是相通的。孙逊的写实油画就像文学中的非虚构,闪耀着超乎现实的光华。

他特别注重写生。他认为,照片很方便,景物一览无余。但拍完照片,会觉得自己已经把这景物“拿下”,很快就离去了。写生则必须停留下来,一个个不同的吸引你的局部呈现眼前,让你宁静,让你持续欣赏景物在光照下的瞬间变化。写生,能够抓住照片之所无。写生是照片绝对不可替代的。

油画有着交响乐一般宏大的艺术容量,色彩是油画的生命,从某种意义上说,油画也是色彩的艺术,照片还原不了真实的颜色,而真实的色彩是无懈可击的,照片,就稍嫌轻薄了。另外,用手机随手拍的人物,最明显的,是腿短。透视改变了,自己就要做相应的改变。要画一点更深入的东西,必须有画家主观的印象,就得写生。我体会到,画家是在寻常的日子中寻觅诗意和温暖,在季节的轮回中寻找恒温。

西班牙著名画家洛佩斯,被公认为世界艺坛具象界的一位杰出代表人物。他应邀到中央美院授课,他和他的助教慧眼独具,对孙逊的作品由衷的称赞,他对孙逊的画给予很高的评价。觉得孙逊的画着墨不多,就能传达极为丰富的内涵,作品充满了探索的乐趣。这是出自国外的师长、同行的言简意赅的极值评价,这对孙逊是很大的鼓舞。

孙逊说,自己往“表现”走的时候,也画过偏抽象一点的东西。他画室中的有一幅画是走得最远的,但这次他没有选来参展,这也能窥见他美学观念之一斑。

走出一条新路,这是一个画家终身的愿望与追求,不论水平高低。但如何走,走到哪一步,却是千态万状。

他认为,自己现在画画比较难的,首先是认清自己的方向。因为现在前面的选项太多,诱惑也太多。这些诱惑,不能仅理解为功利的追求,学术上的诱惑也挺多,也有眩惑自己的东西。艺术道路千条,艺术形式缤纷。在这个领域里,该如何选择?从世俗意义上看,有些从艺者非常成功。那是不是标准呢?答案是否定的。如果要简捷顺心,就像武侠小说所写,教你一招,你天天练就行了。而这种做法,会另入它途,分散自己真正追求艺术创造的心力。

曾经有一段,他很想张扬一些,想“冲出去”,想找到新的、更有表现力的语言,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而现在,自己画画时投入的心血、工作量、心智上的努力、在绘画语言发展中对作品的思考,遇到的困难和冲突……这些东西汇集到一起,遍览天下艺境,作品就会生发特有魅力。随着画家才智与心灵的变化,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更有涵养,像结晶一样,珍贵、耐看。

靳尚谊先生说:“孙逊是中央美院一画室出来的,一画室以古典主义为主……这些年一画室也出了不少搞抽象绘画、行为艺术的学生。孙逊的风格还是写实的,是具象里偏大写意风格的。每个人生活的环境与他的创作有很大的关系,但是在表达上不一定用符号化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作品是通过一些普通的人和物来传递情感。”这个评价精准而质朴。

他绘一幅画,最快半月,大画慢得多。其实,如今他画小画也慢,越画越慢。他的绘画是写实的,比较依托绘画对象。而绘画中冒出一些隐隐约约的闪光,他就会瞬间捕捉住,到生活中去寻觅。有人的画是编排的,就会与此有些不太一样。两种方法都有人用,他并不将其划分高下。

在京郊下苑村,孙逊自装了硕大的画室,灯光的考究铺排,让他在暮夜也能心无旁骛地“连轴转”。一排排画架,就像放大了数倍的书架,竖立着层层叠叠的油画作品。他不经意地说,这次搬画室,有些画不想要了。有听者道:你不想要了,我要呀!他笑笑说,不要的就是不好意思拿出来,不让它钻出去。吴冠中先生撕画是有道理的。

待人热忱平和的孙逊,唯有看画,眼光挺毒的——地球上的好作品非常多,这是漫长时光的积累。但有时看了一个大博物馆下来,真正好的也就那么几幅。他说这话就像絮絮自语。

我看到了一个画家的审美高度,它是作品艺术高度的标杆。

他放置于画室中央的一幅大画,已经画了两年多。他想传递的,是在工业化背景下,中国人如何寄情山水。当自己太有想法却缺少办法的时候会很无奈。那就再酿一段时间吧。

中国画是比较成熟的艺术,但要用西方油画的语言来表达,需要从体积到空间,找到其丰富的层次、力度,需要找到它特殊的美感。西中结合,这是创新之路。但这西中结合也是一个大陷阱,他亲眼看到许多老画家都栽进去了。为何?西画家画中国画,会把它进行一种简化。孙逊开始也有这个危险。靳先生及时提醒了他,说西中结合,不能只是画一点丰子恺的小品等,要细细寻找体味,什么绘画语言合适,就用什么。用什么语言,就要张扬这种语言的优势。这可以让画家在工业化时代做一种更有体量的表达。

他的艺术成熟之路,也正如他所喜欢的一本书的书名:《通过知识获得解放》。在我看来,他犹如一位武林高手,至今依然在晚习晨练,孜孜探求。他遍览天下风光,依然在创造自己心中的艺术认知。不间断的学习和思索,是一个成功艺术家的基石。

我与他谈到艺术“商业化”的问题。他说:现在国画市场发育比较好一些,不过,油画与之相比,可能要健康一点。但哪个行业都有不健康的东西,因为钻头觅缝的人太多了。

艺术的商业化,让我想到米兰·昆德拉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的一个问题,在当今仍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大众传播的美学无可避免地成了媚俗的美学;渐渐地,大众传播全面拥抱、渗透着我们的生活,媚俗变成了我们日常生活的美学与道德……‘成为现代的’意味着一种狂热的努力,为的是要跟上时代,因循随俗,现代性穿上了媚俗的长袍。”(《小说的艺术》217页,尉迟秀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9年5月)

大数据让我们的艺术作品也跟在“流量”的背后追逐着。在孙逊所处的现实环境中,他是很有“条件”去媚俗的,可以在追求名与利,在商业化的路上走得很远,以绘画谋取各种现实的利益。但他与昆德拉一样,心无旁骛地行走在自己的艺术道路上,努力着、创造者、思考着。

一个人在国内最高艺术殿堂求学、工作了三十多年后,与父亲、姐姐携精华之作回到故乡贵州办展,是一件特别值得庆贺之事。故写此文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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