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悠悠陈子昂的人生地理(下)

人民资讯 2024-06-14 04:19:07

转自:新华每日电讯

聂作平

边疆: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从高空鸟瞰,大地像一张褐色的地毯,而那片纯净的水域,就像是落在地毯上的一枚深蓝色的宝石。阳光下,宝石反射出幽幽的光芒。水与岸之间的湿地上,是大片大片的芦苇。入秋的芦苇,在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轻响。

这片水域,就是居延海。

居延海位于内蒙古额济纳旗境内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中国第二大内流河黑河——古称弱水——汇入湖中,成为它的主要补给水源。汉时,中原王朝势力开始深入至此,设居延国、居延县。唐时,这一带属安西都护府所辖的宁寇军。

居延海湖滨,是一片片胡杨林。深秋的胡杨,描金绘彩,宛如油画。胡杨号称“生千年不死,死千年不倒,倒千年不朽”。那么,这些胡杨中,一定会有一些,是陈子昂曾经见过的。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居延海的面积应该比今天更辽阔,水量也更丰沛。当陈子昂来到居延海时,他距离洛阳已经超过了三千里。

那是一段漫长的路途,它寄托的,是陈子昂建功立业的边塞梦。

豪族子弟的家庭出身,飞鹰走马的少年时代,使陈子昂不同于只读书的普通文人。除了诗人的敏感和耽于幻想外,他还具有一种尚武任侠的个性——这种个性,在气象恢宏开放的初唐和盛唐,不少诗人都多少具备。这使他们既希望学而优则仕走上青云之路,也渴望到边塞一刀一枪搏个封妻荫子。所以,岑参、高适等诗人都有过从军的边塞行。

作为他们前辈的陈子昂,亦复如此。

南北朝时,中国北方一带,突厥崛起。在消灭了柔然后,突厥势力横跨中亚和东北亚。隋朝时,突厥分裂为东西两部。贞观年间,唐军灭东突厥。显庆年间,唐军灭西突厥。东突厥灭亡后,唐朝在其各部设羁縻都督府,其中,仆固部设金微州都督府,其地在今蒙古国肯特省及我国内蒙古西部一带。686年春,金微州都督仆固始率仆固和同罗等原突厥部落叛乱,唐朝以刘敬同为主将平叛。平叛大军的另一位重要人物,乃是以左补阙摄侍御史充当监军的乔知之。

乔知之系唐高祖外孙,其父早年领兵打仗,屡立战功,乔知之虽以文著称,却不乏胆气见识。非常凑巧的是,乔知之乃是陈子昂的文友。得知乔知之要北征的消息后,陈子昂也投笔从戎,加入唐军队伍。

陈子昂的诗文,大体为我们勾画了他当年北征仆固的行军路线:春天,陈子昂随同大军西行。三月,他翻越陇山,即六盘山南部。横亘在陕、甘、宁边界的六盘山,平均海拔两千五百米以上,是内地通往西域的第一座大山。陇山高峻迂回,被称为“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越”。“七日”固是夸张之辞,山路曲折难行却是不争的事实。登上陇山高处,回望关中,帝京已远;遥望前程,山峦环堵。其情其景,便是古人所谓“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翻越陇山,陈子昂继续西北行,四月,渡过张掖河——张掖河即黑河。五月,他抵达同城——同城的地望,历来有多种说法,一般认为,唐代的同城就是汉代居延城,也就是如今还残留在居延海附近的黑城废墟。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西北,天空如此高远,大地如此辽阔,所见所闻,都超出了他以往的生活经验。这种陌生的体验,让陈子昂诗情迸发,留下了多首和北征有关的作品。在这些作品里,他描绘了自己看到的苍凉景象:瞭望敌情的亭堠耸立在原野上,下面是不知何时战死的军人的白骨。大风刮过戈壁,尘烟升腾,灰白的太阳躲在西天一隅。四五月的初夏,边塞还相当寒冷,登上高处遥望长安,只能看到云雾中横亘天际的绵绵大山。

荒芜而凄清的风物,让陈子昂感叹不已:由于将领无能,边备不修,致使“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将士们为国战死,却无人为他们收尸。不过,感叹之余,陈子昂仍不乏建功立业的雄心:“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在居延海一带,陈子昂随大军停留了一个多月。其间,肯定发生过战争,但陈子昂是否上阵杀敌,史料阙如。战事规模不大,叛乱很快平息。陈子昂与乔知之还做了另一件事——他们深入考察了居延海以及相邻的甘州、肃州等地的山川形胜、风土人情、民心世态,并由,陈子昂撰写了一篇调查报告:《为乔补阙论突厥表》。这篇呈送朝廷的文章,除介绍西北情况外,还提出了三条建议:其一,趁仆固之败,大军深入漠北,斩草除根;其二,居延海和张掖河流域水草丰茂,可军垦屯田;其三,加强要塞同城等地的防务。陈子昂信心满满地写道,只要采纳这些建议,“则千载之后,边鄙无虞,中国之人,得安枕而卧”。

乱事既平,陈子昂于七月回京,乔知之留下善后。动身前,乔知之为陈子昂饯行,并作诗相送。诗中,乔知之称他常和陈子昂“同衾”,可见二人关系之亲。他复感慨以五十之躯,效力万里之外,“心事为谁道,抽琴歌坐筵”——与之可为互文的,是陈子昂赠乔知之的诗。陈子昂的诗里,他慨叹乔知之年近半百,放弃东山之志从军边塞,却不仅良策难用,且为人所谤——两人的诗作,已经预示了乔知之后来的命运。

随乔知之北征五年后,当33岁的陈子昂丁忧回老家射洪时,乔知之遇害。

乔知之有一名婢女,名叫碧玉,姿容艳丽,富有文采,乔知之十分宠爱。碧玉的名声传到武承嗣耳中,武承嗣便以请碧玉教他家女子化妆为由,把碧玉接到府上。武承嗣是谁呢?他乃是大周皇帝武则天的侄子,既曾出任宰相,又受封魏王,武则天一度打算立为太子。权势冲天又为人卑劣的武承嗣见到碧玉后,“纳之,更不放还”。乔知之心中悲苦,写了一首哀怨的诗《绿珠怨》,其中有云:“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碧玉读到此诗,哭泣三日后投井自尽。武承嗣在她的裙带上发现此诗后,勃然大怒,指示酷吏罗织罪名,将乔知之斩于南市。

丁忧期满回到洛阳的陈子昂,肯定会想起这位昔年相知相亲的好友。然而,豺狼当道,以他一个低级官员的身份,除了长夜耿耿,独坐扼腕,又岂有他法?

并且,出人意料的是,就在这时,陈子昂自己也被投进狱中。陈子昂为何事下狱,史料无征。不过,从他出狱后写给武则天的表文中可以看出蛛丝马迹:“不图误识凶人,坐缘逆党”——就是说,陈子昂的朋友或者熟人中,有人被指认谋反,他受此牵连,被认为是逆党一伙。谋反,这在任何朝代都是杀头乃至灭族的重罪。所以,陈子昂以为自己也将像乔知之那样冤死。不想,关押近一年后,不知是证据不足还是其他原因,总之,他出狱了。不仅出狱了,还官复原职。陈子昂把这归功于武则天的恩德:“陛下悯臣愚昧,特恕万死,赐以再生,身首获全,已是非分,官服具在,臣何敢安?”

对武则天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之下,陈子昂表示,为了报答陛下,他愿“束身塞上,奋命贼庭”——也就是像北征时那样,出边塞,上疆场,为国效力。

于陈子昂而言,这或许只是一种表态。孰料,就在他出狱不久,奋命贼庭的机会居然来了。696年五月,契丹人李尽忠、孙万荣在北方叛乱。八月,朝廷组建平叛大军,以建安郡王武攸宜为大将军,陈子昂入武攸宜幕充任参谋。

697年三月,当陈子昂随武攸宜抵达渔阳时,唐军将领王孝杰在与孙万荣交战时阵亡,噩耗传来,全军震恐,武攸宜“不敢进”。

武攸宜系武则天的侄儿,封建安郡王,充任掌管禁军的右羽林大将军。当然,这位没打过仗的将军不过是因血缘关系才手握重兵的。

陈子昂既有过随乔知之北征的实战经验,复又饱读诸子百家著作,他为武攸宜分析了王孝杰之败是用兵不慎,而他的失败也助长了叛军气焰,使我方将士怯战。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法制不申,每事同前,何以统众?前如儿戏,后如儿戏,岂徒为贼所轻,亦生天下奸雄之心”。因此,他劝武攸宜严立法制,严肃军纪。武攸宜却不以为然。

陈子昂见劝说无用,又向武攸宜提出,请求分他一万军队,让他作前锋,他保证“契丹小丑,指日可擒”。然而,武攸宜认为陈子昂不过是一书生,“谢不纳”。陈子昂还不死心,“居数日,复进计”,这一回,终于惹得武攸宜生气了,下令把陈子昂从参谋降为军曹。忠于职守,直言建议,却被主帅无端降职,“子昂知不合,不复言”。

他只有沉默。不然,万一再一言不合触怒这位权贵,后果恐怕就不是降职那么简单了。

征讨契丹的战事,均发生在昔年燕国境内。历史上,燕国多灾多难。燕昭王时期,为了振兴燕国,燕昭王礼贤下士,为郭隗“筑宫而师之”,以此作示范,旨在吸引各国人才效力。燕昭王为郭隗筑的这座宫,就是后人所称的黄金台。如今,在北京和河北境内,有四处黄金台,都被宣称为燕昭王所筑宫殿旧址。事实上,如果加以鉴别就会明白,真正的黄金台旧址,一定在燕昭王时期的燕国都城燕下都附近,就是河北易县中易水和北易水两河之间的那片原野上。

697年暮春,陈子昂路过易水河畔的燕下都。这个一千多年前曾有几十万人口的大都会,已经沦落为一大片的废墟和废墟之间的几座小村落。惟有当年燕昭王修筑的黄金台,虽然不复昔年的华美壮丽,但遗址犹在。陈子昂伫立台上,抚今追昔——想想求贤若渴的燕昭王,想想因感动于燕昭王知遇之恩而建立奇功的乐毅,再对比一下如今的主帅武攸宜和自己,陈子昂愤怒,悲哀。末了,是发自内心的难以斩断的绝望。

于是,便有了那首仅二十二个字的《登幽州台歌》。这首诗,自它诞生那一天起,便成为登高赋诗的“天花板”。清人黄周星评价:“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以泣鬼。”

落日西斜,夕光中,寒风吹凉。当陈子昂独自走下空荡荡的已经开始坍塌的土台,他不得不朝军营的方向走去,不得不朝现实的方向走去。历史是一面镜子,照见的是现实的憔悴。

陈子昂踽踽而行的背影宛如一个隐喻。在他的时代,他是孤独的、彷徨的。尽管他的诗歌可以穿越无穷岁月,给予不同时代的后人以温暖和力量,但他却是寒冷的,无助的。

陨落:八月高秋晚,凉风已萧瑟

762年,流落蜀中的杜甫在绵州结识了一位新朋友,新朋友即将前往梓州上任。杜甫特意嘱托这位新朋友,请求他替自己去祭扫一座墓:“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

那座墓,埋葬的就是陈子昂。

叮嘱新朋友几个月后,杜甫来到了射洪。他登上金华山,瞻仰了陈子昂读书台,复又来到陈子昂故宅凭吊,并各写一诗作纪念。杜甫是坐船来到金华山的,他将小船系在绝壁之下,拄着拐杖艰难地顺着小路爬上山。他看到读书台里,由于人迹稀少,石柱上长满青苔。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感叹“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在陈子昂故宅,杜甫称颂陈子昂“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子昂坎坷的人生与毕生未能施展的襟抱,一定让老杜联想到了自己。在对陈子昂的追怀中,杜甫事实上也在自叹自怜,自惜自挽。

于诗圣杜甫而言,陈子昂不仅是诗歌界的先驱与前辈,还是祖父杜审言的好友。

当年,杜审言被贬吉州司马时,陈子昂参与了同道为他举行的饯别宴,并作《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文中,陈子昂对“有重名于天下,而独秀于朝端”的杜审言不幸被贬颇为愤愤不平,将其与贾谊被贬长沙,崔驷被贬辽海相提并论。一生中,颇具侠义情怀的陈子昂,总是为他人的遭遇而大声鸣不平,孰料,他自己的命运,却比他为之鸣不平的那些人还要悲惨。

登幽州台赋诗约两个月后,叛军首领孙万荣被其奴仆所杀,乱平。随即,陈子昂回到洛阳,继续担任他的右拾遗——在职务上,陈子昂与杜甫颇有相似处,如陈子昂曾任右卫胄曹参军,杜甫曾任左卫胄曹参军;陈子昂曾任右拾遗,杜甫曾任左拾遗。

回京一年后,陈子昂接到一封家书,让他忧心如焚:年迈的父亲病重。

698年秋天,40岁的陈子昂以父老为名“表解官归侍”,即提出辞职回家侍奉老父,朝廷的批示是“带官取给而归”,也就是没有免去他的职务,而是令他带职回家——这一批示可能来自对他一向赏识的武则天。

在多山的四川,不论是武东山还是其主峰天宝寨,就其高度和规模来说,都只能算小山。不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从山麓流过的涪江及其支流,造就了便利的交通条件,而河道两侧的冲积坝子,以及山间的平坦台地,则成为最适合农耕的膏腴之地。几百年间,武东山不仅是陈子昂家族的生息地,也是一代代先人故去后的埋骨地。壮年回到故乡的陈子昂,漫步在武东山,这里有他的根,他的血脉的源泉。

尽管朝廷没有免他的职,他随时可以回京复职,但刚回老家时,陈子昂并不打算再度出山。他希望在武东山的云卷云舒之间,过完自得而干净的一生。如前所述,由于家族的影响,陈子昂身上既有渴望建功立业的入世A面,也有修道习仙的出世B面。儒家的拯救与道家的逍遥,它们本是矛与盾的关系,陈子昂却将它们集于一身:得意时,他是儒家,他想拯救;失意时,他是道家,他想逍遥。

回到故乡的陈子昂在武东山张家湾新建了十几间草屋——一千多年后的清朝康熙年间,曾任天津知州的射洪人张星瑞在他的诗里说,他曾多次经过张家湾,而陈子昂故宅遗址犹清晰可辨,那里水远山高,遗址前还存有碑石碧台。只是,又过了近百年,嘉庆时的举人赵燮再次寻访时,芳草萋萋,野鹤飞舞,不复有人居痕迹。

侍奉老父之余,陈子昂种药种树——陈家乃远近知名之富室,他种花种树不是出于经济考虑,而是一种修身养性。达则兼济天下既已不能,那就穷则独善其身,在林泉里寻找生命的意义吧。为此,陈子昂“轻财帛,览经史,炼云丹,饵地骨”,“酒既醉,琴方清,陶然玄畅,浩尔太素,则欲狎青鸟、寄丹丘矣。”

然而,悠游林泉乃是表象,就像冰川下暗流涌动一样,陈子昂内心深处,同样涌动着孤愤与不甘。冬天,一个姓马的朋友来访,两人喝酒弹琴,陈子昂向他吐露了自己的心声。那时,他回到故乡隐居刚刚三个月,“独幽默以三月兮,深林潜居。时岁忽兮,孤愤遐吟。谁知我心?孺子孺子,其可与理分”。三个月的幽居,在山林里深居简出,而岁月易逝,内心孤愤,只能寄托于诗,却没有人理解我的心。

次年早春二月,友人崔泰之和冀珪从洛阳到蜀中出使,趁机转道射洪看望陈子昂。老友突然来访,陈子昂惊喜交加,三人把酒剧谈,欢饮达旦。陈子昂在写给他们的诗篇的序中,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如今“独坐一隅”,“虽身在江海,而心驰魏阙”——他陈子昂尽管隐居于武东山一隅,已属江海散淡之人,却始终关注朝政。

回到故乡近一年后,陈父去世,事亲至孝的陈子昂将父亲安葬于武东山——那片长满松树的山冈,长眠着陈氏数代先人。

之后,便是丁忧。

根据陈子昂向崔泰之和冀珪袒露的心迹推测,纵使此前陈子昂已在仕途上遭遇过不少冷眼和打击,甚至在刚回乡时曾打算就此息影林泉,闲云野鹤般地度过余生,但既然身在江海而心念魏阙,那么,丁忧期满,他大概率还会回到洛阳,继续担任他的右拾遗,并在按部就班的晋升里一步步往上走。如是,或许离实现政治抱负的机会会更近一步。

然而,上天没有给陈子昂重返帝京的机会。他的个体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安葬父亲几个月后,轮到陈子昂自己入土了。并且,和父亲的寿终正寝不同,陈子昂乃是含冤横死。

正史上关于陈子昂之死的记载十分简单,且疑点重重。比如《新唐书·陈子昂传》说:“县令段简贪暴,闻其富,欲害子昂。家人纳钱二十万缗,简薄其赂,捕送狱中。”

就是说,害死陈子昂的,乃是射洪县令段简。段简之所以要害他,是听说陈家富有,想要钱。

《新唐书》的疑点在于,首先,陈子昂并非普通老百姓,而是在职的右拾遗。唐人重朝官而轻地方,段简一个小小的县令,如何敢陷害中央官员?其二,段简既然贪暴,是为了钱,那么陈家已经送上了二十万缗,那已是一笔巨款,段简为什么不见好就收,非要把陈子昂害死?比如宋人叶适就质疑说:“子昂名重朝廷,简何人?犹二十万缗为少而杀之,虽梁冀之恶不过。恐所载两(指《旧唐书》《新唐书》)未真也。”

好在,正史之外,其他史料提供了另一条线索,从而让陈子昂的死因相对清楚。

韩愈的弟子、曾与李贺和杜牧等人交往颇深的晚唐诗人沈亚之在《上九江郑使君书》中说:“自乔知之、陈子昂受命通西北两塞,封玉门关,戎虏遁避,而无酬劳之命……然乔死于谗,陈死于枉,皆由武三思嫉怒于一时之情,致力克害。一则夺其伎妾以加害,一则疑其摈排以为累,阴令桑梓之宰拉辱之,皆死于不命。”

按沈亚之的说法,乔知之之死和陈子昂之死都是由于武三思作祟——武三思和武承嗣、武攸宜一样,都是武则天的侄子,封梁王,乃是武周时代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之一。前文说过,乔知之之死,是武承嗣想要霸占其婢女碧玉——沈亚之把此事误记到武三思头上。至于陈子昂之死,沈亚之认为,乃是武三思怀疑陈子昂“摈排”他。摈排的原意是排挤,但以陈子昂的地位,显然无法排挤武三思,所以这里当作指斥、批评讲——联系到陈子昂屡次向朝廷上书,直言批评时弊,哪怕他本意并非指斥武三思,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加之三人成虎,难免会使武三思把陈子昂视作敌人。因此,当陈子昂回到故乡,武三思便指使段简陷害他。于此,就不难理解,为何一个七品县令,胆敢构陷朝廷命官。

卢藏用是陈子昂生前最好的朋友。陈子昂死后,卢藏用不仅为他编辑文集,还为他抚养未成年的儿子。在卢藏用为陈子昂所作的传中,记录了陈子昂的直接死因——尽管有武三思暗中支持,段简也不敢公然将右拾遗陈子昂处死,而是关押在狱中。此前,身体本就羸弱的陈子昂,因父亲去世而哀号柴毁,“杖不能起”。下狱后,大抵还遭受了刑讯,身体更加衰弱,终至一病不起。陈子昂善于占卜,在狱中,他为自己占了一卦后仰天长叹:天命不祐,吾其死矣。

武则天大周久视元年(700年),陈子昂含恨死于故乡射洪——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监狱,距他悠游的武东山仅数里之遥。是年,陈子昂42岁。此时,距他在黄金台上低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仅三年……

我犹记得,第一次寻访伯玉陵园时,是一个细雨绵绵的秋日。阴郁的林子里,细雨集于树梢,团成一粒,滚下来,掉进衣领,是一种令人心惊的凉。除了我和看墓的老人,再无他者,甚至连一只鸟,一条狗也没有。寒风从涪江那边吹来,看墓的老人袖着手,满脸麻木的倦容。我站在破败的坟前,轻轻念起那首《登幽州台歌》——这一切,恍似李太白诗云: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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