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惠州,有一位诗人,以“一自坡公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的诗句,高度评价了苏轼对惠州的历史性贡献,他就是晚清岭南著名的才子、孝子江逢辰。
江逢辰像。严艺超翻拍
江逢辰(1859-1900),字孝通,一字密庵,号雨人,又号孤桐,归善县城(今惠城区桥东)人。其曾祖江鹏翥曾任合浦县训导,祖父江汝为是廪贡生。父亲江鸣鹤,虽为秀才,却颇负文名,悬挂于东坡祠的那副有名的楹联:“明月皓无边,安排铁板铜琶,我亦唱大江东去;春风睡正美,迢递珠崖儋耳,谁更怜孤鹤南飞。”就出自他的手笔。
生于书香门第的江逢辰,自幼庭训甚严,其中也包括了严格的书法训练。他在《西堂先生手书书谱见贻即集谱字为长句走谢》诗中回忆说:“吾宗先生当少年,轻挥柔翰书妙妍,方寸小楷日十千,真实本领追宜官。”宜官,指后汉书法家师宜官。又说:“过庭论书信美妙,羲献钟张推领要。执使转用详指归,短长浅深安可违。”可见他少年时期的书法学习是颇为系统也非常刻苦的,既有扎实的基本功训练,又辅之以必要的理论修养和思想启蒙。“年才弱冠”的他,已懂得“柔媚固知不足道,骨气所在挹余烈”“是知笔正先正心,神明在人无古今”(引同上),明白要有一定的思想境界和学养胸襟,是学好书法的重要前提。
古人习书,既是实用需要,又可以藉之以陶冶性情,提高审美品位,丰富自身的文化光谱。对于他们来说,有无“书法家”的头衔并不重要,穷经通史,登科及第,光耀门楣,报效国家,才是志存高远者的人生理想。正如江逢辰在《自述》诗所言:“忆年未弱冠,著书动盈尺。慷慨数人才,不觉天地窄。狂歌每千首,饮酒至一石。自维伟男子,岂有老山泽。”踌躇满志的他以优异的成绩走进了惠州最高学府丰湖书院,得到书院山长梁鼎芬的赏识。梁鼎芬尝赞叹:“归善江生逢辰执业甚恭,考其行文,佳士也!”为此,梁鼎芬还特地相赠一诗云:“水木清深讲舍开,得人胜获百琼瑰。义犹兄弟真投分,行尽江山见此才。”字里行间充满了“得人”的喜悦。此后,梁鼎芬调长端溪书院和广雅书院,江逢辰都追随其后,是有名的“丰湖十子”之一。后来江逢辰成为张之洞的幕僚,并得到张之洞的器重,也是梁鼎芬居间引荐的结果。可以说,江逢辰的一生,受梁鼎芬的影响最深。
入读广雅书院一年后,亦即光绪十五年(1889),江逢辰乡试中举;又三年,中进士。有人建议他暗通关节以谋一优差,他却谨遵师训,不屑行贿买官,结果只获授“以主事分户部山西司行走”,是个坐冷板凳的穷京官,但他并不后悔。后又一度“充会试弥封官(即负责将考卷糊名以防作弊),掌粤册,有赍三千金谒者,拒不应。其忠亮清节,缘是益贫”(《江君墓碣》)。吏治腐败,好官益贫,与其说是个人的悲哀,毋宁说是国家的不幸,致令江逢辰心胸“伊郁而恒不自解”。光绪二十年(1894)六月,“甲午事起,显官奔徙”,江逢辰“独居职,终日忧愤,咯血盈斗”(同上)。“空传丞相纡筹策,未见匈奴断右肱”(《悲愤》),江逢辰为此愤怒地谴责李鸿章庸懦误国。次年三月,《马关条约》签订,清廷向日本割地赔款,他闻之“热泪迸落”“持筹叹息”,说是“自惭无学救时艰,短气吞声徒抑塞。愿执犁锄耕畎亩,归去来兮白水侧”(《倦窝图歌》)。
就这样,“莅官甚暂”的江逢辰满怀忧愤乞假南归。梁启超与江逢辰是广雅书院的同学,交谊甚笃,为此他作了《蝶恋花·春尽感事送归者》三阕赠别,首句即云:“刻意留春春不住,杜宇声声,抵死催人去。絮影迷漫芳草渡,天涯那是春归路?”字里行间充溢着对知心挚友的惜别之情以及对国家前途的迷茫忧虑。
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戊戌变法失败,康有为、梁启超逃亡日本,谭嗣同、杨锐等“六君子”喋血京都。江逢辰与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杨锐等维新派领袖意气相投,过从甚密,有被株连的危险。在朋友规劝下,他避地广东赤溪厅(今江门台山赤溪镇),受聘主讲遵义书院。据民国《赤溪县志》记载:江逢辰将所携数百卷经史诸书分给学生研诵,让他们“立日程册记所获者,月檄核焉”。自是“县人稍知穷经嗜古,士风为之一变”。复喜游览,稍有馀暇,辄流连忘返于员山、珠华山、跃龙潭等地,惬意处则留题刻。珠华山上江逢辰所书的《珠华山吸霞台记》石刻,及“吸霞台”石壁上字径约60公分的“吸霞”二个大字,至今已成众多游客慕名打卡的一方名胜。
江逢辰在赤溪没多久,便收到母亲病危的消息而匆匆返惠,居家侍奉母亲,“汤药跪煎”,事必躬亲。不久母丧,哀悲更甚,“蔬食益颓,冬不裘、夏不帐、哭无时、夜不睡”,庐墓守孝三年,终致病不治而卒。忧愤的诗人,就这样匆匆走完了只有四十一个年头的短暂人生。张之洞曾作《登凌霄阁》诗慨然叹曰:“江山雪霁好画本,可惜江生今南还。”这固然可见张之洞对江逢辰才艺的欣赏,而他对于“孝通之才不能应世而用”的惋惜,也已隐然见于言外了。
江逢辰是晚清惠州最有才华的诗人和书画家,寿命虽促却著作甚丰,后人所辑《江孝通遗集》,除诗17卷共1100首外,尚有《华鬘词》和《孤桐词》2卷,共收词209阕。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苏粉,不但诗学苏轼,“清深之思,半参玉局”,而且还像东坡追和陶渊明诗一样,将东坡寓惠之诗追和殆遍。江逢辰的广雅同窗、翰林桂坫说江逢辰“自以生惠州,为东坡旧游地,读其遗书,沈然思与之为归。已历长江,益交天下名士,志气舒发,诗境一变,卓然树岭南一帜矣。”同乡挚友、进士李绮青则指江逢辰“为诗初效唐贤,晚规宋格。自游广雅,再客武昌,师友得证渊源,江山益加神助。故能敷辞绵丽,持律精严”(《江孝通遗集序》)。词则“于宋人白石、碧山为近”(王运鹏语)。“清婉绝俗,情韵兼胜”(桂坫评语)与李绮青的《听风听水词》《草间词》,双星互映,辉耀岭南。
麦华三论岭南书风时尝言:“吾粤书家向重个性发展,初与古人合,次与古人离……与中原之格守师法迥异。”江逢辰就是很好的例子,他在《自述》诗中说:“开卷辄心喜,下笔肆刻画。自写真性情,文字谈耻格。”充满了崇尚风骨,张扬个性、表现真我的艺术精神。他少年习书,多取法“羲、献、钟、张”诸家,“方寸小楷日十千”,颇有晋人风韵。稍后出晋入魏,书风渐变。陈融说他“书学北魏”,陈永正指其受同乡邓承修影响,“尊尚魏碑,方圆并用,以生求新”,马国权评江逢辰书法“挺劲自然,妙于结构,看似未尽精熟,但却因其生涩而别具一种奇姿谲采”。正是看到了这种变化的事实。“以生求新”,固然见出他的审美取向;深一层看,实亦时代风气使然,是晚清大变局中广东书家突破思想禁锢、追求社会变革的集体呼声在艺术领域中的积极回应。
江逢辰亦精金石篆隶,工绘事,所画山水,萧疏简远有宋人韵味,然其画“岁不一作,酒酣适意时偶为之。”(江逢辰外甥刘镜湖语)。相传有一位街坊,浑名“小刀就”,上门求字,江逢辰欣然为之撰书一联:“锋芒犀利鱼肠剑,文采风流犊鼻裈。”上联用“专诸刺王僚”事隐喻“小刀”;下联则用司马相如卖酒穿牛头裤当跑堂的典故,大概这“小刀就”的职业,也是酒楼里跑堂的伙计。又传有个豪绅向他索画,态度傲慢,被江逢辰拒绝,不料这豪绅转而托请江逢辰的岳父出面说情。江逢辰贯来孝顺,老丈人的面子他不能不给,最后画了幅《石蟹图》交卷:只见画中矗立一块巨石,石底下有一只孱弱的螃蟹挣扎着从草丛中爬出,读之不由使人想起坊间“大石压死蟹”的俗谚——他到底忍不住要发泄一下心中的闷气。江逢辰的挚友梁志文说江逢辰“与人惟恐伤人,遇倨者,必气凌其上”,以上这两件小事,便是最好的例证。江逢辰善饮,亦好饮,饮汾酒以斤计,不少佳作多写于酒酣适意之时,故有“酒龙诗虎”之称。惠州晚清秀才冯重熙先生在《惠湖小丛书》中说到江逢辰“事母至孝”时,特举一例说:江逢辰“本嗜杯中物,饮汾酒以斤计。素善书,其书法润例略云‘纸无论大小长短,以酒为差’,癖嗜可见。母以致病为虑,戒之,则如命。”还特别写了一个戒酒小牌挂在襟头,自觉接受“群众监督”。小事可以见大节,梁启超称誉江逢辰为“吾乡畸人”,即志行独特,不同流俗的人,确非虚誉。
(吴定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