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蒋介石回到南京。之后，张学良被软禁，杨虎城被迫“留洋”。杨虎城希望王炳南跟着一起去欧洲，王安娜还可以回德国探望母亲。但王炳南请求杨虎城把自己留在上海，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杨虎城同意了，他确实需要一个得力助手在国内活动。杨虎城说：“我给宋子文写一封信，介绍你去他那里，并请他为你安排一个差事，以利工作。”宋子文安排王炳南在水利委员会挂了一个“专门委员”的头衔，不用坐班，出勤自由，月薪高达500元。王炳南在上海呆的时间不长，这期间遇上了一个文艺女青年。二人虽只见了两次面，却一见如故，一见知心。她就是本篇故事的主角——关露。
（关露）一、女作家和她的《春天里》关露，本名胡寿楣，出生于1907年，比同是女作家的张爱玲大13岁。论名气，无疑张爱玲比关露响亮得多。现在关露能被大家记忆的作品，恐怕只有电影《十字街头》的主题歌《春天里》的歌词：春天里来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和暖的太阳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朗里格朗格朗里格朗穿过了大街走小巷为了吃来为了穿昼夜都要忙…………这首歌，作曲是著名音乐家贺绿汀，原唱是著名演员赵丹。电影导演是名导沈西苓，主演有赵丹、白杨。由此可见，关露在当时上海文艺界，是有一定地位和名望的。抗战爆发后她出版诗集《太平洋上的歌声》，有诗评称赞她为“怒吼着的中华民族解放斗争中……有数的前进女诗人”。
（电影《十字街头》海报）关露肄业于南京中央大学中文系（这所学校有多牛，可以看看张雪峰老师对它的评价）。关露一生，写了不少诗歌、小说、翻译作品。她很勤奋，也很想静下心来写出好作品，可惜受创作环境和个人才情的局限，要么影响有限，要么有始无终，甚至手稿佚失。她在忙什么呢？工作和生计。关露于1932年春加入中国共产党，几乎同时加入“左翼作家联盟”（“左联”）。这时国难当头，白色恐怖又特别严重，关露无疑是勇敢的“逆行者”。丁玲（当时任左联创作委员会负责人，她被绑架后由关露接任）回忆：“左联五烈士牺牲后，左联的人已经不多了。有冯雪峰……还有张天翼、关露……等。”曾任“左联”秘书长的徐懋庸回忆：“关露是任白戈（建国后曾任重庆市长）的交通，我负责左联时，她又作我的交通，当我找周扬（“左联”党团书记）见面时，她替我去约定，周扬找我也通过关露。那时关露住在环龙路一个小亭子间，她穿着是很摩登的，但生活很困难，因为没有职业，写诗换不了多少稿费，她有时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关露也找过工作，当过职员，任过教师。1934年她曾应聘到欧亚航空公司当文员。关露回忆：“后来（国民党）特务发现我是‘左联’成员，要抓我，我只好把这个月薪七十五元的职位辞了，过着失业的生活。”当时75元绝对是一个“白领”级别的待遇，可惜，为了组织，她只好放弃个人利益。虽然生活困苦，关露还是一直保持着优雅、整洁的生活风度。建国后曾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台长的梅益，当时还是一个初入文坛的小年轻。他回忆自己第一次去拜访关露的情形：“清晨，关露身穿一袭曳地的白色裙衣，手拿书本，很优雅地坐在一张扶手椅里。”“新人”梅益初次见关露，自己太紧张。其实关露是一个善良、随和、文雅，甚至有点软弱的女人。也许，正是她东方女性的温柔娇弱，一瞬间打动了王炳南的心灵。
（歌谱《春天里》）二、认识王炳南关露认识的一个地下党员武剑西，刚从北平来上海，没找到住处，暂时寄居在关露家里。一天，武剑西带着一个年龄同关露相仿的男人回来。武剑西向关露介绍说：“这位是老王。我们想谈点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我就把他带到你这儿来谈。”老王向关露表示歉意：“打扰你了，不好意思。”关露理解地下工作的危险和难处，大方地说：“你们谈，我出去一下。”关露回避，让他们谈工作。等她回来，老王已经离去。武剑西向关露介绍，老王名叫王炳南，他和他的德国太太来到上海，正在租房子，准备在上海安家。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他们。”关露高兴地答应了。不久，王炳南夫妇在法租界龙德村住了下来。武剑西没有失约，他带着关露去拜访王炳南和王安娜。王炳南热情地接待了关露，为上次的打扰致歉，并把妻子王安娜介绍给关露认识。四个人像多年好友一样畅谈，气氛非常融洽。关露告辞时，王炳南送她出门。王炳南告诉关露，自己马上要离开上海去武汉。他叹息道：“才相识，就分别，真的有些舍不得。”关露说：“我本来带了一本自己的诗集《太平洋上的歌声》，想赠送给你们，但看到安娜见识广博，学识渊博，不好意思拿出来。”王炳南问：“书呢？既然带来了，就拿出来我看看。”关露从包里掏出诗集。王炳南说：“这是多么珍贵的礼物啊！”他一摸自己口袋，说忘了带笔在身上，不然一定请关露在诗集上签名。关露笑道：我又不是名人，签名不签名都一样。王炳南道：“你是有名的诗人，你的《春天里》红遍大上海，我也会唱呢！”说着他哼出了《春天里》的旋律。关露非常高兴和感动，掏出自己包里的派克笔，在诗集扉页上签到：“赶走东洋鬼，打回老家去，建立新中国！”当关露把诗集递给王炳南时，无意间碰到他的手，她着急地说：“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冻的吧？快把手放衣兜里暖和暖和！”第二天王炳南离开了上海。不久关露收到王炳南的来信，信里夹着一张王炳南的照片，背面写着：“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王炳南”这张照片关露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一直到她去世。人们在她的遗物中找到了照片，在王炳南题词下边，关露写上：“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造化弄人！此一别，他们再见面时，已是十多年后。王炳南同关露的感情，最后因种种原因随风而逝。就连王炳南与王安娜这对令人羡慕的异国夫妇，最终也劳燕分飞……
（关露手迹：认识王炳南经过）三、“你不了解上海”王炳南离开上海后，王安娜收留关露住进了家里。为什么是“收留”呢？因为关露穷，而上海的房价非常高，能买房的无不是达官显贵巨富，绝大多数人只能租房住。除了不菲的房租费之外，从别人手里“顶”房，代价也大得惊人，动辄几根、十几根金条。王安娜很喜欢关露：“关露是个可爱的、个性有点内向的女孩子。她常常静静地写诗。”“她也是一个热烈的爱国者。虽然她在大庭广众之中会显得羞涩，但如果请她帮忙办事的话，她会有始有终地毫不畏难地干下去，很负责任。”当安娜把“收留”关露的事告诉远在武汉的王炳南，王炳南“非常高兴地说难得难得”。1938年7月，王安娜也离开了上海，辗转到了重庆。一天，周恩来把王炳南和王安娜叫去，安排王安娜作一次“小小的旅行”：去跟国际红十字会沟通，将“保卫中国联盟”捐赠给八路军野战医院的物资接收进来。“我会让八路军发给你一张军用通行证，任命你为八路军少校。”周恩来对王安娜说。就这样，王安娜成了八路军唯一的外籍女军官。之后王安娜利用德国国籍这一特殊身份，穿梭于越南、香港、上海，疏通、采买进来很多急需物资。当她再次回到上海龙德村时，眼前的情形让她大吃一惊。善良的关露在家里不断收留涌来上海“孤岛”的朋友，这些朋友有的住一段时间找到房子搬走了，有的没有钱租房只好长期留在这里，还有一个商人甚至把一楼当成了他的库房。关露性子软、面子薄，慢慢地一、二楼被别人占用，她自己委屈到假三楼一间十来平方的阁楼上居住。王安娜可没关露那么好商量，她“看到他们对老实的关露那么无理，便气得要在离开上海之前把他们赶走”。怎么办呢？一个朋友问王安娜：“你认识杜月笙吗？”王安娜不解：“律师和法官对我说无法收回房子，杜先生能帮我什么忙？”朋友微微一笑道：“等着瞧吧，你还不了解上海。”不久，这位朋友领了一个姓李的人来，对安娜说：“李先生是杜先生手下，你把事情给他讲，他会给你摆平的。”王安娜半信半疑地对这个身穿大褂、镶着金牙的李先生说出了房子的烦恼。李先生一边听，一边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原先显然期待我托他办的事是袭击某人，或者是干掉我的对手。如今让他解决极其平常的房客问题，在他看来似乎是大材小用。”李先生打断王安娜的话头，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你把这张名片交给那个房客，他两个星期内就会搬走。”这个房客不久搬走了，但关露又把一楼让给了别的朋友，自己仍蜗居在阁楼上。这时她接到一个特殊任务，改变了她一生的走向，注定了她起伏曲折的困苦际遇。
旧上海三大亨：黄金荣（中）、张啸林（左）、杜月笙（右）四、“我不辩护”1939年12月初，组织上送来一封电报，通知关露：“速去港找小廖接受任务。叶剑英。”关露很快乘船到达香港，联系上了“小廖”——廖承志。和廖承志一起来的，还有潘汉年。廖承志向关露道：“叶剑英同志说，胡绣枫告诉他，你认识李士群。我们想让你去找李士群，了解了解他。”关露向廖承志和潘汉年汇报了妹妹和自己与李士群交往的来龙去脉，最后回答：“我可以去。”廖承志又说：“这个任务本来是让胡绣枫去的，但她有其他事来不了，组织上决定由你去完成。”潘汉年叮嘱关露：“你在李士群那里，多用眼睛和耳朵，少用嘴巴。今后要有人说你是汉奸，你不要辩护，一辩护就糟了。”关露：“我不辩护。”
（一点儿不胖的“胖子”廖承志）当时的李士群，在汪伪集团中正处于窜升期。他领导的特工总部，盘踞上海极斯菲尔路76号，成了上海滩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窟”。（有关李士群的故事，前面有三篇文章详细叙述，回顾链接：一个罪恶滔天的中共叛徒，同在苏联学习特工，危害却远超顾顺章）文弱女作家关露，又是怎么认识李士群这个魔头的呢？这要从关露的妹妹胡绣枫和妹夫李剑华说起。关露（胡寿楣）和胡绣枫姐妹俩父母早逝。1926年，关露为反抗外婆和姨妈包办婚姻，带着妹妹逃到上海，在好心人帮助下，入读上海法科大学。这所大学有很多进步人士担纲教职，其中有一个青年讲师，叫李剑华。与姐姐关露的浪漫文艺女青年性格不同，妹妹胡绣枫踏实、有主见。她很快同李剑华恋爱、结婚、生孩子，当上了家庭主妇。但时代不允许你平淡。李剑华很快卷入了敌我斗争的漩涡。那时李剑华还不是中共党员，他只是一个比较激进的学者，说话比较直接，有一些批评国民党当局的言论。1933年底，李剑华和上海8所大学的八十多名师生被捕。这可急坏了胡绣枫。她为了救出丈夫，到处求人，却四处碰壁。这天她听说邻居朱启华是个名记者，关系很广，于是“病急乱投医”找上门去。朱启华没在家，朱太太介绍正在家里坐等朱启华的一位男士说：“这位李先生路子广，办法多，你不如找找他。”这个“李先生”，就是李士群。他当时在CC系办的《社会新闻》当编辑，正好当局因抓人太多，审讯人手不够，从《社会新闻》借调了几个人去做审讯工作。李士群向借调进去的同事说：“李剑华怎么可能是共产党？不如大事化小罢了。”
（叶吉卿）不久李剑华获释，去南京任新职。下一次交往，则是李剑华、胡绣枫夫妇帮了李士群。李士群被“调查科”（中统前身）逮捕，关在南京。李士群的妻子叶吉卿正怀着身孕，到南京救丈夫，住在李剑华家里。胡绣枫给予了叶吉卿深深的同情和很好的照顾，帮助她渡过了难关。李士群获释后，多次向胡绣枫表示：不忘大恩，今后一定报答。
（76号魔窟两个魔头：丁默邨和李士群）五、与魔鬼打交道12月20日左右，关露赶回上海，走进了76号的黑色大门。她找李士群的理由，是在香港时同廖承志、潘汉年商量好的：失业已久，生活无着，请李士群给安排一个工作。叶吉卿热情接待了关露，挽着手说：“我多次打电话约你来玩，你不是说有事就是说生病，有几次电话也不接呢。”李士群说：“来了就好，我们是老朋友。你是大作家，这里的事情，暂时没有适合你的，但你放心，只要有我们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叶吉卿从保险箱中取出一叠钱，硬塞进关露提包里。关露连连推却：“不行不行，无功受禄，受之有愧！”叶吉卿佯嗔道：“什么功不功、愧不愧的！当年你姐妹帮助我，想过有功无功了吗？”李士群也劝道：“现在的形势，今年河东，明年河西，今朝有酒今朝醉，别想那么多，你就拿着吧。以后经常来走动，吉卿每月送些钱给你解决生活问题。”就这样，关露顺利地同李士群建立起了联系。
（茅丽瑛烈士塑像）有一次同李士群聊天中，关露谈到自己在启秀中学的同事茅丽瑛。李士群说：“如果我当时在上海，我不会让他们打死她。”茅丽瑛，女，中共地下党员，公开身份是“中国职业妇女俱乐部主席”。1939年12月12日，76号特务暗藏在“职妇会”附近一个弄堂口，茅丽瑛下班回家途中，被特务在背后枪击。茅丽瑛身中三弹，于15日去世。为什么要谈及茅丽瑛牺牲这个话题呢？因为茅丽瑛是被76号暗杀的唯一一个共产党员。最近有部电视剧《潜行者》，讲的是中共地下党同76号斗争的谍战故事，观众指出剧情太虚假，经不起推敲。如果大家了解茅丽瑛被暗杀事件，就会明白，这部神剧虚假之处，又岂止是细节。如果这时还有这么多地下党在同敌人刀光剑影，又怎么理解毛主席说的“白区损失几乎百分之百”？同样打入汪伪集团和日本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号称“五面间谍”的袁殊回忆：李士群没有公开杀一个共产党员（茅丽瑛是丁默邨下令暗杀的），“因为李士群手下的人，以发财为主；而破获共产党组织，一来没有线索，二来他们无利可图。”茅丽瑛事件表明，李士群暂时还不愿与共产党、新四军为敌，有争取、利用的空间。关露把这一重要信息报告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