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中旬的成都,大雨滂沱,但到杜甫草堂缅怀诗圣的游人却不少。杜甫草堂,是唐代大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的故居,杜甫先后在此创作诗歌240余首。唐末,诗人韦庄寻得草堂遗址,遂重结茅屋,使之得以保存,历代都有修葺扩建。今天的杜甫草堂,各式建筑繁多,林木森森,景色宜人。
坐落其中的工部祠大门上,高悬着一副近代湖南名人王闿运所撰的楹联:
自许诗成风雨惊,将平生硬语愁吟,开得宋贤两派;
莫言地僻经过少,看今日寒泉配食,远同吴郡三高。
杜甫草堂景区里联语甚多,各建筑门楣上的楹联触目皆是,可谓琳琅满目,而此联名气尤其大。
在四川大学,欣赏着前人佳句,四川大学古籍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杨世文吟哦不已,感慨良多的他兴致勃勃地为记者一行解联。
“川”与“湘”:千年后的深情凭吊
杜甫画像。
杜甫一生颠沛流离。
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一家辗转多地,终于在唐乾元二年(759年)抵达西蜀之地的成都。初到成都,杜甫一家在城西郊的草堂寺寓居了三个月。然而借居寺院终非长久之计,次年的春天,杜甫在亲友的帮助下,在距离草堂寺三里远的浣花溪边觅得一处荒地,修筑了一所茅屋,安顿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近四年。这几年是杜甫晚年生活最为安定的一段时间。杜甫在成都,留下了大量作品,为今人耳熟能详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就在此地创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寒士俱欢颜”充分展现了杜甫的儒家理想和人道主义情怀,数世纪来广为传颂,堪称千古名句。
千余年后,一位湖南人追随杜甫的脚步来到了成都。他,就是王闿运。
王闿运像。
王闿运(1833-1916),湖南湘潭人。王闿运乃晚晴名士、一代大儒。他一生阅历丰富,交游遍士林,桃李满天下。齐白石曾题诗感怀恩师:“忆旧难逢话旧人,阿吾不复梦王门”。王门许多弟子在他生前身后,一直纵横捭阖于中国近现代历史大舞台。
王闿运为何要来成都?光绪四年(1879),在四川总督丁宝桢力邀下,王闿运离开湖南,出任成都尊经书院山长,直到光绪十三年(1887年)回湘,这一住就是八年。
杜甫与王闿运,冥冥之中缘份不浅。杜甫晚年从蜀地流落湖南,长期在湘江、耒水间漂泊。一天,耒阳聂姓县令给贫病交加的杜甫送来酒食,杜甫吃了牛肉后急病发作,一代文化巨人不幸陨落。王闿运则曾在衡州掌教船山书院,衡州大地,留下了二人足迹。
真名士,自风流,王闿运一生经历丰富,恃才傲物,经常举止若狂。其实,王闿运常因为人狂傲而为人诟病,但学问淹博而阅历深广的他,内心实有着谦逊、通达的一面。寄寓成都期间,王闿运讲学之余,杜甫草堂是他经常诗酒酬唱、讲学会友,流连不已的地方。每一次,都是对仰慕已久的杜甫的一次“追怀之旅”。文思泉涌、笔底滔滔的湘绮老人,留下此副名联。
“硬”与“愁”:诗圣心底的光明
上联气势不凡:“自许诗成风雨惊,将平生硬语愁吟,开得宋贤两派”。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不是杜甫褒扬好友李白的名句吗?
面对记者的疑问,长期在历史文献学领域深耕的杨世文逐字逐句为记者解惑,他表示,“诗成风雨惊”是对杜甫《寄李十二白二十韵》的诗句化用而来,原诗句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本来是杜甫赞美李白的诗句,王闿运却说杜甫“自许”,自己的理解是,“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性情敦厚的杜甫,内心对自己恐怕也有颇为自得的一面,只是从不会流露。千年后的杜甫“铁粉”王闿运则以“楚地狂人”的不羁之思,和先贤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换了一个角度对自己仰慕的诗圣大大赞美了一番:杜工部,您的笔墨何尝不是惊风雨、泣鬼神呢!就请您“自许”一番吧!
成都杜甫草堂工部祠。
何为“硬语”?又何为“愁吟”?“硬语”见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书贵瘦硬方通神”,这里用来形容杜甫诗风瘦硬。“愁吟”,则见于杜甫《对雪》:“战哭多新鬼,愁吟独老翁”。
杨世文介绍,“世称杜甫为诗史,他的‘仁政思想、民本情怀’,在千千万万的文学家中,格外夺目,他用笔记录了唐朝一段惨痛历史,也记录了自己遭逢乱世、百事可哀的人生。从他的诗歌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个人与国家兴亡的关联,从而感悟和学习一代仁者在苦难中的追求”。
杨世文说,杜甫的名篇,笔底无不流淌着关心国家、关爱百姓的高尚情怀,体现在杜甫的诗歌创作风格上,就是“沉郁顿挫”的独特风格。用王闿运联语来说,即“硬语”与“愁吟”。“硬”,是书写苦难,不惧苦难,用自己的如椽之笔鼓舞人心;“愁”,是继承屈原等先贤关爱天下苍生的悲悯精神,在创作中用细节感染人,用情怀打动人,启迪人们升华自己的精神境界。杨世文认为,无论是前面提到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还是《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北征》《八哀诗》《兵车行》等,无不字字浸透着苦难与血泪,但杜甫总是充满了乐观精神。个人的不幸,并不是他作品的主要写作对象,而“爱国”与“悯民”才是杜甫作品主旨之所在。
“宋贤两派”,实指北宋黄庭坚和南宋陆游,二人皆诗宗杜甫,都因其作品以关心民瘼而奠定了历史地位,且弟子门人甚多。如推而广之,则是杜甫的人品、诗品、情怀为后人继承和发扬,又并不只是黄、陆二人及其弟子门人得其真传了。
“僻”与“高”:看似“瑕疵”实达意
下联用典甚多:“莫言地僻经过少,看今日寒泉配食,远同吴郡三高”。
杨世文说:“显然,上联讲的是杜甫诗歌创作体现的精神生命力和后人的传承,下联通过一番古今对比,把上联对杜甫的高度评价进一步深化而褒扬到极致,对杜甫精神之崇高来了一个‘论定’。”
“莫言地僻经过少”,指成都地处巴山蜀水之地,历来较为偏僻。这是字面的意思,其实,见识超群的王闿运,显然“话里有话”,此句暗指杜甫一生流离、落寞,生前声名不显。但一代诗圣的光辉怎会被历史的尘埃掩盖?“看今日寒泉配食,远同吴郡三高”,意思是说,杜甫身后,他的精神价值不断被后人总结和发扬,其在中国文化史上的地位越来越高,他的精神可谓“万古流芳”,长使后人追慕、感怀。
杨世文研究员为记者解联。
杨世文继续讲解道,古人说圣人有三立,即立德立功立言,杜甫堪称“三立”典范,道德文章,光芒万丈,才会得到后人长久的怀念,黄庭坚、陆游这样被后世景仰的贤者也在工部祠中侍立左右,此为“配食”;“吴郡三高”,即苏州有三高祠,祭祀春秋时期的范蠡、晋朝的张翰、唐朝的陆龟蒙三位隐士,而杜甫、黄庭坚、陆游三位同样在工部祠受到后人追忆,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着璀璨光华,此为“远同”。客观说,杜甫和“配食”的黄、陆二人,都是心系国家、苍生的一代仁者,有着崇高历史地位,“吴郡三高”的影响力,并无法和他们比,但王闿运的看似“瑕疵之语”,仍可谓心声道尽,足以达意了。
记者听得杨世文老师一番高论,心下叹服:此当为正解!
记者手记
四海有群龙川湘多才俊
詹娉俏
雨中的四川大学,满目青翠,书香浓郁,一派泱泱学府之风。
川大历史悠久,她的前身,可以追溯到清代的尊经书院。王闿运出任尊经书院山长后,烧八股试帖之书,一扫颓腐学风。尊经书院名为“尊经”,实际上已随着时代潮流而变,虽然书院讲授的主要还是中国传统学术,但开始走上追求“包容、求实、创新”的道路。力倡通经致用,培育经世英才,这也是王闿运代表的湖湘学派经世致用思想的体现。
四川大学牌楼。
湖湘文化与巴蜀文化相遇,可谓金风玉露之逢。
王闿运曾为尊经书院题写过一副对联:考四海以为隽,纬群龙之所经。这是一副集句联,前句出自左思《蜀都赋》,后句出自班固《幽通赋》,表达了他对巴蜀弟子能兼包九流、汇通四海的殷切期望。王闿运为大儒、为“帝师”、为清流。学术之外,最热衷事功即参与政治,但在这方面,王闿运可圈可点的地方并不多。倒是主持尊经书院,开蜀学新风,在巴蜀大地造士以千计,尤其是川人廖平、宋育仁、吴之英、杨锐、刘光第等王氏门生,皆为一时俊彦。四川和湖南,当时均以人才辈出而驰名天下。
在蜀地讲学期间,王闿运继承杜甫精神,留下了人生浓墨重彩的一笔。
点评嘉宾:杨世文
杨世文,男,重庆潼南人,生于1965年2月。1982年入四川大学历史系,先后获学士、硕士、博士学位。现为四川大学古籍所研究员,博士研究生导师。在《中国社会科学》《中国史研究》等刊物上发表学术论文100余篇。出版古籍整理著作《张栻集》《蜀中广记》《经学通论笺注》等。出版专著《走出汉学——宋代经典辨疑思潮研究》《近百年儒学文献研究史》《蜀儒杂俎》《儒学转型与经学变古》,新编《魏晋学案》《南轩先生语类》,合作主编《廖平全集》《中国儒学通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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