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永强长篇小说《半城湖》的创意、深意与诗意|书评

新黄河 2024-08-31 08:48:45

创意——新历史主义的崭新抒写

《半城湖》是一部历史题材的作品,但采用的是新历史主义的创作方法,在很多方面匠心独运,做出了积极的探索,显示了作者对历史的深度思考和较强的艺术创造力。

从创作视角的选择上看,作者活用“以小见大”。作品书写的是一座城,但却是从一面湖来反映一座城。“半城湖”——“以其之半,窥见整体”。作者写的是一个时代——上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却是通过一家人——大明湖上一家人来反映一个时代,通过抒写大明湖湖民隗老爹一家——看似“卑微”的小人物,反映那个“大时代”,通过他们一家人的命运悲欢,来折射整个时代的历史真相和生活隐秘。

从线索和结构形式来看,作品巧用“双线聚心”。作品中正反两个主要人物——杨明和野田加成,一个来自杭州,一个来自日本,虽然国度不同,经历不同,但也有着诸多相似的命运,两人都有两个“姐姐”,一个在家乡,一个在济南,两人相聚在济南,相聚在大明湖这个交叉点上,相聚在日本人入侵这个时代节点上,自然会生发出一些带有一定传奇色彩的故事。这样的线索和结构形式,既简明,又独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还通过杨明老家姐姐小艾参加革命、来济南寻亲的形式,让姐弟二人在济南走到一起,也颇具创意,从而实现了整个故事的“闭环”和“圆满”。

从人物形象塑造来看,作品尝试“立体笔法”。从某种角度看,作者或许受了莫言先生创作理念的某些影响——“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在作者笔下,我们看到了另类日本军人——野田加成的形象,他的父亲野田茂起初是个逃犯,一个杀人犯,但父子俩也有自己的良知,也有自己的反思,也有自己的反抗,但终是没能逃脱身份的局限。在作者笔下,我们也看到了好人不那么美好的一面,包括隗老爹的陈旧思想观念,也包括他们对如槿与野田加成孩子的态度和处置。由此,作品中的人物便克服了概念化、模式化和扁平化,变得立体、形象、复杂,也更加可信和鲜活。

从人物与环境的设置来看,作品使用“黑白反衬法”。恩格斯在《致·哈克奈斯》的信中,提出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吴永强先生创造性地运用这一原则,更加巧妙地设置和处理典型环境与典型人物的关系。他将人物形象置于济南泉城大明湖优美的环境之中,让他们在其中生成、长大、发展、演变,从而更有利于塑造隗老爹一家人,包括老娘、杨明、如槿身上所具有的大明湖水一般“上善若水”的总体性格,同时也是济南这座城市的整体性格。更重要的是,作品将日本人残杀无辜(包括杨明的父亲),强暴玷污中国妇女(包括如槿),吴二残害如槿(本来是受害者)的种种暴行,置于优美的环境之中,从而形成一种“黑白反衬”的强烈对比。正可谓“日本兵乱,是这座城市许多人记忆中的伤痕。”这种对比,既是美与丑的对比,更是善与恶的对照,收到的是一种刺痛双眼、震撼人心的效果。

深意——深刻的人性内涵揭示

从作品的思想内涵来看,无疑也是深刻的,甚至是富有深意的。作品牢牢把握“文学即人学”的创作理念,在展示和探究人性上下足了功夫,展现出直逼人心、洞穿人心、叩问灵魂的力量。

首先,作品努力展现人性之善。铁凝曾说,文学是一项与人为善的事业。善,是人类最可宝贵的品质,也是推动社会发展的重要精神力量。读《半城湖》,感受最深的是向善的力量。吴永强先生用他那向善的笔触,对“湖上人家”的这一高贵品质,进行了多方面的展现和讴歌。对同胞的收养,是善良的最重要、最关键、最本质体现。“隗老爹收养了杨明,杨明又收养一个女孩,祖孙三代很默契。”这虽然是他人的打趣之言,却道出了他们善良的本真,以及一家人的家风传承。试问,如果心地不善良,没有一颗慈悲之心,怎么会形成收养的代际连环?

对自己人,对同胞,善良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对于敌人,对于对手,也能怀抱一份慈悲和善良,却是极为难能可贵的。野田加成受伤之后,究竟救不救他的问题,也是对人性的一次拷问和检验。刚开始,杨明和如槿为救不救他考虑了很久,对于日本人,他们有着天然的愤恨,但看着眼前和他们年纪相仿的青年人,他们又有了不一样的想法。出于本能,他们决定还是救他。这种本能就是与生俱来的善良,也是心中最隐秘的那份柔软。

他们的这种善良,不仅体现在对亲人、对朋友,甚至对敌人身上,还辐射到动物,甚至鱼类身上。他们甚至关心大明湖里鱼的冷暖。“‘鱼在冬天不会冻死吗?‘’不会,他们盖着厚厚的棉被。’‘哪里有棉被?’如槿用脚跺几下,这层晶莹的冰块,就是他们的棉被。”

其次,作品深刻展现人性之恶。人性之大恶,莫过于教人折磨人的无数“坏招”。可悲的是居然发生在同胞身上。“堀井指出,用湿毛巾蒙在脸上进行水攻时,对方会拼命反抗,绑在梯子上更有效果。许光山插话道,用棍棒打人,打关节,不会出血,也不会昏过去,但会使被打的人疼到撕心裂肺。还有人贡献了一条,拷问女人时,用猪毛扎乳头,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出如此主意之人,哪里还有一点人性可言?作品也展示了野田茂人性丑陋的一面,最初的人性邪恶。一个典型的“逃犯”,奔走在战火中的济南城,为自己的命运创造机会。他曾恳请政府再次发兵,来一次“真正的决战”。作品不仅抒写作为人之个体的“恶”,也抒写和展现邪恶帝国之恶。“他的国家在膨胀,他也成了膨胀的一分子。”这些,既是人性之恶,也是战争的原罪,更是导致“湖上人家”磨难和悲剧的罪魁。

第三,作品还展现了人性的矛盾与纠葛。如果作品只写到人之恶,包括帝国之恶,将丑恶人性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那是远远不够的。作品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写出了人性的矛盾与纠葛。这方面,野田加成父子是典型代表。最初的时候,父亲田野茂是一个战争的积极支持者和主动参与者,然而,残酷的现实,血淋淋的场面,深深地教育了他,让他开始反思和转变。“他第一次感到战争的可怕,自己的族群所呈现出的变态的残忍,让他陷入深深的迷惘。”“他决定,让儿子跟随自己经商,经商是外壳,真正要做的,是一件大事——探寻战争的罪恶,揭露战争的阴谋。”由此,一个新的形象出现了,野田茂和战争共同完成了改变。田野加成尝试接近当地百姓,想和杨明家成为一家人,而且也认如槿为“姐姐”。当他们的队友追逐中国妇女,试图强暴她们的时候,他跑到他们前边,伸开手拦路,说:“草野青大佐知道你们这么做吗?现在是不是应该去反思,战场失败也就算了,为什么杀那么多平民,为什么在这里撒野?”他曾一度实现人性的救赎,行为也曾慷慨悲壮。但是,如果作品写他彻底变了,那也许是不真实的。事实上,他的改变是不彻底的。在妓女院里,当掘井将如槿置于他的面前,他虽然展现了一定的善意,也对如槿做了一些保护,但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完全逃脱“恶”,逃脱“兽性”,从而占有了如槿,并且让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如此一来,这个形象就更加真实,更加立体,也更加可信,作品主题也更加深刻。

在人性面前,矛盾和纠葛的不仅野田加成,还包括如槿、隗老爹和娘亲。如何面对如槿被蹂躏和摧残的现实,以及如何面对那个无辜的孩子,也是一种人性的纠葛和考验。对于孩子,那个“小兽”,如槿是矛盾的,也是纠结的。“她觉得,这是她的一部分。这又不是她的一部分,这是无辜的,又是罪恶的。”当然,她的父母也是矛盾的、纠结的。

第四,作品始终坚持向上的力量。李掖平教授在评价这部作品时曾说,该书“在几条线索的穿插之间,人心的善恶较量和漩涡构成了推动叙事的主要动力,让人从中感受到人心的邪恶、良善和生命的悲喜、愁苦紧密地交织在一起,在时代的挤压与纠结中所面临的困境以及绝地反击的那种向善的动力。”毫无疑问,作品主人公一家人,在那个异常悲催的战争年代,是备受伤害和摧残的,他们的命运也是极为悲惨的。但是,作者并没有让他们深陷绝望和黑暗之中,而是在绝望中依然看到希望,在黑暗中依然看到光亮。这正是作品的正能量之所在,也是应有价值之所在。

作品字里行间,展现着巨大的悲悯情怀。这种情怀,也是一种向善向上的力量。“风筝继续悬在城市的头顶,巨大的龙首睁开眼睛,俯瞰这座古老的城市,以慈悲的眼神注视众生——”“巨龙风筝从未离开过,直到今天,依然高悬于天际,俯瞰众生,注视并记录这座城里发生的一切。它持续飘扬着,认识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关心他们的生命历程。它关爱好人,也关爱坏人,在它眼中,人没有好坏之分,没有善恶。”

诗意——唯美诗性的美学特征。

审美,是文学作品的本质特征。因为吴永强先生首先是一位诗人,他的作品也就更具诗意,也更具诗学品质。这种诗学品质,主要体现在:

作品精心营造了诸多诗性意象。其中有,“姐姐”的意象——“他有两个姐姐,或者一个,两个人是一个人。记忆中的姐姐越来越模糊,最后他只记得姐姐叫小艾,以及她的手的温度。她牵着他的手,走在湖边,就像如槿牵着他的手。两个姐姐的手是一样的。”这里的“姐姐”,象征的就是同病相怜的同一个阶级的兄弟姐妹。

“孤独”的意象——“他很少出城,大多数时候站在城墙上发呆,看南面的群山,北面绵延没有尽头的华北平原,平原上孤零零的鹊山和华山。这两座奇特的小山,一座像一只盒子,敦实;一座却尖尖的,将一枚针尖射向空中。两座山隔黄河相互对望着,加上杨明,一个临时组成的三角形,各自想心事。”“对他来说,城墙意味着什么?他无数次登上来,一个人发呆,或两个人发呆。”这种孤独,是时代造成的,更是战争造成的。

“风筝”的意象——“此时的风筝,借着东风,已越飞越高,巨龙统治了天空。龙首朝东,龙尾朝西,一条长长的穗子摩擦着东躲西藏的风。”“风筝终于断线了,或者麻绳已放尽,它获得了自由。巨大的风筝挣脱缰绳飞到空中,一同飞翔的,那十个大字,像一盏灯,照亮了白昼的天空。”这个意象,其实是爱国主义的象征,是济南人家国情怀的体现,是旗帜和方向放射的光芒。

作品大幅度展现自然和人的诗性之美。首先精心塑造“半城湖”的自然之美和生活之美。整部作品,荡漾着“清明上河图”的气息。那时的生活,是那样富有诗意:“杨明常想起一家人坐在水边,消磨每个清亮的夜晚的情形。也不只是一家人,街坊四邻也会三三两两加入,聊着天,看着湖,月亮大圆时,能在水里照出佛山倒影。小时候,娘哄他和如槿睡觉,对着湖水唱起儿歌。”就连日本青年野田加成,也羡慕他们的美好生活。他说:“日本人见了中国人也是这样,就像你们,我要不是到了你们家里,怎么也想不到这里生活如此甜美。”

在刻画女性美上,笔者也颇费了一番心思,诸多地方堪称经典。尤其是对女主人公如槿美丽形象的塑造,简直是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在作者笔下,女性之美,是飞扬的辫子:“一根辫子的时候,他们游荡于湖上,去欣赏荷叶——两根辫子的时候,她带他上到南岸——”“如槿早早等在船沿上,两条辫子搭在肩上,脸庞映在水上。”女性之美,是红扑扑的面庞:“这一年,如槿十六岁。老爹喊完,如槿脸红了,之后杨明再见到如槿,就是一个红扑扑的姐姐。”女性之美,是荷花的味道:“如槿每次靠近,他都能闻到一股荷花的味道。有时候是实实在在的荷花,有时候是大脑中的荷花。不论是哪种,好像都是同一种味道。”女性之美,是一阵“咯咯”的笑声:“如槿咯咯笑了,小声嘀咕,傻弟弟。”如此美好的“姐姐”,如此美好的济南姑娘,谁又能不爱?

作品娴熟运用诗一般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几乎贯穿全书,随处可见,极大地增加了作品的美学品质。“木盆缓缓向一旁移动,一团月亮映在水中,照亮了杨明的视线。”“两人一起坐在湖边的一根木桩上,四只眼睛望着眼前的一轮月亮。不,是两轮,一轮在天上,一轮在水中。清爽的微风吹拂水面,月亮微微晃动,朝他们挤眼睛。如槿转过头来,盯着他。月亮爬上了她的脸。”“一轮月亮升起在城墙那边,不远处北极阁像一只巨大的野兽,似要吞了月亮。”

有些语言,不仅富有诗意,还蕴含深刻的哲理。“入世与出世,觉新身上暗藏了诸多神秘的色彩。他还是杨明的某种期待,自己生命的另一个影子。”“一场电影,引发两人对未来的茫然。家国危亡之际,普通人梦想的安定和幸福又在何方?”所有这些,都是诗人从事小说创作的优势和特长。

作者在该书《后记》最后说:“最该感谢的,是大明湖。有了湖和泉,济南才是济南,城市才有灵魂。”我们说,最该感谢的,还有作者吴永强先生,因为有他——那个从贡院墙根街走出的少年,写出了《半城湖》这本书,才使济南的历史和灵魂得以诗性呈现,并被后人铭记和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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