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品读《红楼梦》里的中秋节

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 2024-09-18 22:20:10

《红楼梦》里写了三次中秋节,各尽其妙。而脂砚斋批注曰:“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里第一次写中秋节。故事叙述贾雨村因为那个“甄家丫鬟”“回顾他两次”,回头看了他两眼,便“时刻放在心上”,于是“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眸。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头。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凡也!”雨村忙笑道:“不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期过誉如此。”

贾雨村的口占五律以及这副对联,都紧扣章回题目里的“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比如对联里的“时飞”,也可具体指向贾雨村自己,因为他“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表面上看,这对联主要是说自己怀才不遇,“待价而沽”,但下一句也可理解为那个多情的女子正在等待着我贾时飞一飞冲天。也即,书生总还是困于相思之“愁”,而这便是摹写书生多情的常用“套路”,从传播学视角看,这样写,很能调动读者或听众的兴趣。

但前文里也说了,甄士隐就是“将真事隐去”,贾雨村即“假语村言”,他们两个还是被明确告知读者的全知性假设人物。如此,则“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一语或可仍有种种理解。比如,“玉”指林黛玉,“钗”指薛宝钗,这句话是说她们两个是主角,即将要登上舞台中央。但也可转念一想,“玉”指贾宝玉,“钗”是薛宝钗,这倒是仿佛在说“金玉良缘”正是天注定了。

《红楼梦》第一回接下来的情节说,贾雨村应邀到了甄士隐宅院饮酒过节,“二人归坐,先是款酌慢饮,渐次谈至兴浓,不觉飞觥献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笙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极!弟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霄之上了。可贺可贺!”乃亲酌一斗为贺。

对于贾雨村的这首“对月寓怀”诗,脂砚斋批注云:“这首诗非本旨,不过欲出雨村,不得不有者。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而这首诗的“本旨”,当然就是歌颂八月十五中秋节满月的,应和中秋节拜月、赏月风俗,却又自发抑郁不平之气,有誓将蟾宫折桂、进士及第用心。再按照“脂砚斋”的说法,这也是整篇“石头记”起首的“中秋诗”了。但“所叹者三春”殊不可解,《红楼梦》里不是有“四春”吗,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正是“原应叹息”,可叹者有“四春”啊?难道元春牵扯到皇家,为尊者讳,不敢也说成“叹者”?而且,“脂砚斋”以“起诗社于秋日”为“一秋”,这样凑够了“三秋”,也即“脂砚斋”所说的“三秋”,实际上是两个中秋节加上大观园里秋天成立诗社。

然而,《红楼梦》里的确是写了三次中秋节的,但第二次是线索性的,完全没有正面明写。第二次是在《红楼梦》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里提到中秋节的。故事是说,到了九月里,这天是贾敬的寿辰,贾珍、尤氏忙着招待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等等。

王夫人说:“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媳妇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他这个病得的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日以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了,又懒怠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不要是喜罢?”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尤氏复说:“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幼时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是一个大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晕的略好些,别的仍不见大效。”凤姐儿道:“我说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日子,再也不肯不挣扎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他的。他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还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听了,眼圈儿红了一会子,方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点年纪,倘或因这病上有个长短,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儿呢!”

“蓉哥媳妇”是指贾蓉的夫人秦可卿,贾珍、尤氏的儿媳妇。本回里还写了贾宝玉、王熙凤也去看望了秦可卿,但对于她的病总也是语焉不详。

《红楼梦》里第三次写中秋节浓墨重彩,用了七十五、七十六两回的篇幅,面面俱到,描绘出神。《红楼梦》第七十五回是《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故事先说上一回“抄检大观园”的余波,又由尤氏拜访贾母引出下文。

尤氏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儿妯娌两个病着,今日怎么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贾母点头叹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咱们八月十五赏月是正经。”王夫人笑道:“已预备下了,不知老太太拣那里好?只是园里恐夜晚风凉。”贾母笑道:“多穿两件衣服何妨?那里正是赏月的地方,岂可倒不去的?”

但《红楼梦》行文甚有波折之趣,接下来偏不写大观园过中秋节,却先写了宁国府贾珍全家的八月十四中秋节。

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门?说咱们是孝家,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

……果然贾珍煮了一口猪,烧了一腔羊,备了一桌菜蔬果品。在汇芳园丛绿堂中,带领妻子姬妾先吃过晚饭,然后摆上酒,开怀作乐赏月。将一更时分,真是风清月朗,银河微隐。贾珍因命佩凤等四个人也都入席,下面一溜坐下,猜枚搳拳。饮了一回,贾珍有了几分酒,高兴起来,便命取了一支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文花唱曲。喉清韵雅,甚令人心动神移。

之后的八月十五晚上,才是早先议定好的大观园中秋节夜宴。

贾珍夫妻至晚饭后方过荣府来……贾母笑道:“此时月亮已上来了,咱们且去上香。”说着,便起身扶着宝玉的肩,带领众人齐往园中来。

当下园子正门俱已大开,挂着羊角灯。嘉荫堂月台上,焚着斗香,秉着烛,陈设着瓜果月饼等物。邢夫人等皆在里面久候。真是月明灯彩,人气香烟,晶艳氤氲,不可名状。地下铺着拜毡锦褥,贾母盥手上香拜毕,于是大家皆拜过。贾母便说:“赏月在山上最好。”因命在那山上的大花厅上去,众人听说,就忙着在那里铺设……到了主山峰脊上,便是一座敞厅。因在山之高脊,故名曰凸碧山庄。厅前平台上列下桌椅,又用一架大围屏隔做两间,凡桌椅形式皆是圆的,特取团圆之意。

这里,贾母所说的“上香”,当然就是传统的“中秋节拜月”仪式。接下来,于是团团圆圆的荣国府大观园中秋节夜宴便进行“击鼓传花”,饮酒,说笑话。

因为有众多长辈在座,宝玉接花时便没有讲笑话,而是按照老爸贾政的要求写了一首诗。

贾政道:“既这样,限个‘秋’字,就即景做一首诗。好便赏你;若不好,明日仔细!”贾母忙道:“好好的行令,怎么又做诗?”贾政陪笑道:“他能的。”贾母听说:“既这样,就做。快命人取纸笔来。”贾政道:“只不许用这些水、晶、冰、玉、银、彩、光、明、素等堆砌字样。要另出主见,试试你这几年情思。”宝玉听了,碰在心坎儿上,遂立想了四句,向纸上写了,呈与贾政看。贾政看了,点头不语。贾母见这般,知无甚不好,便问:“怎么样?”贾政因欲贾母喜欢,便说:“难为他。只是不肯念书,到底词句不雅。”贾母道:“这就罢了。就该奖励,以后越发上心了。”贾政道:“正是。”因回头命个老嬷嬷出去,“吩咐小厮们,把我海南带来的扇子取来给两把与宝玉。”宝玉磕了一个头,仍复归坐行令。

后来,贾兰、贾环也都写了诗。但他们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却没有具体展示出来。只是,贾政评论贾环诗作时说:“哥哥是公然温飞卿自居,如今兄弟又自为曹唐再世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而之所以没有一一誊清这几位公子哥的中秋诗作,大约是为了更加彰显下一回里三位才女的联诗。

《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先述说了贾母她们一众接着换大杯饮酒,赏月,闻笛。“只用吹笛的远远的吹起来,就够了。”……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里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人烦心顿释,万虑齐除,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听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只听桂花阴里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然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众人不禁伤感……

之后,“凹晶馆联诗悲寂寞”这一最具才情的戏份上演。

先是史湘云、林黛玉二人联诗,对到极为精彩处,湘云出“寒塘渡鹤影”,黛玉对“冷月葬诗魂”。这时原躲在一旁的妙玉现身,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妙玉便邀二人去吃茶,并自己续写了全诗。按照小说的原文,剔理出来,湘云、黛玉、妙玉这三位才女的《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三十五韵》全诗为: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

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

几处狂飞盏?谁家不启轩?

轻寒风剪剪,良夜景暄暄。

争饼嘲黄发,分瓜笑绿媛。

香新荣玉桂,色健茂金萱。

蜡烛辉琼宴,觥筹乱绮园。

分曹尊一令,射覆听三宣。

骰彩红成点,传花鼓滥喧。

晴光摇院宇,素彩接乾坤。

赏罚无宾主,吟诗序仲昆。

构思时倚槛,拟句或依门。

酒尽情犹在,更残乐已谖。

渐闻语笑寂,空剩雪霜痕。

阶露团朝菌,庭烟敛夕棔。

秋湍泻石髓,风叶聚云根。

宝婺情孤洁,银蟾气吐吞。

药催灵兔捣,人向广寒奔。

犯斗邀牛女,乘槎访帝孙。

盈虚轮莫定,晦朔魄空存。

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香篆销金鼎,冰脂腻玉盆。

箫憎嫠妇泣,衾倩侍儿温。

空帐悲文凤,闲屏设彩鸳。

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

犹步萦纡沼,还登寂历原。

石奇神鬼缚,木怪虎狼蹲。

趐屭朝光透,罘羜晓露屯。

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

歧熟焉忘径?泉知不问源。

钟鸣栊翠寺,鸡唱稻香村。

有兴悲何极?无愁意岂烦?

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这首诗前二十四句起首至“构思时倚槛,拟句或依门”为第一层,铺写阖家团圆欢庆中秋佳节,与小说所叙述情节一一相合。中间二十句至“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是第二层次,抒写个人感受,从更深、乐残、语笑寂寂起笔,情怀如诗,呈现有奔月孤寂的高洁。最后妙玉的续笔“十三韵”二十六句为第三层,表达芳情雅趣只得自遣的落寞,哀伤淡淡,幽怨深深。果然,“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这样的“中秋夜大观园即景联句”诗,肯定会全面碾压那三位公子哥的诗作。

综合来看,《红楼梦》里所描写的这三次中秋节,风俗优美,人情毕现,如同连环画一般。细致读来,虽然没能体会到脂砚斋批注之“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的深意,却也活灵活现,欢欣、笑语、闻笛、联诗如在眼前,功名、悲情、温馨、性情、凄清、才调一一展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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