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杨婧罗怡特约作者卢敦基应琛
永康环县多山,耕地稀缺,却发展成为世界五金之都。发达的小手工业经济,不仅在物质上使永康成为“百工之乡”,更培养出永康人别具一格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形成独特的永康文化。
10月27日,由浙江社会科学院主办,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浙学研究中心、永康市陈亮研究会承办的“浙学与当代:陈亮思想的当代价值”学术研讨会在浙江永康举行。会议期间浙江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卢敦基、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应琛共同提交研究论文《陈亮思想的永康文化基因》,现场卢敦基做交流发言。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二级研究员卢敦基
纵观陈亮一生所作所为与所思,都有着深刻的永康痕迹,其性情思维,非此土壤莫从以出。陈亮思想传承至今,在一代又一代永康人身上又有哪些文化映射?卢敦基分享以下四点思考:
德在功内,义在利中
永康人民生计不易,人生第一要事在于谋生,所以养成了勤奋劳作、节俭度日的习惯。明万历年间应廷育论永康风俗:“壤瘠而狭,生理艰难,故民俭啬而不竞繁华,勤苦而不甘游惰。”“勤俭持家”为中华民族之普遍美德,但永康人之重财货重储蓄,尤以为甚。永康人几乎把钱财作为人生度量衡,乃至情感之深浅、道德之高低,竟似也可以用钱财来衡量:父母之爱惜子女,称为“值钿(钱)”;待客菜肴丰盛,称为“至诚”;家道之陷于贫困,称为“罪过”。可见在永康人的潜意识里,事功便是道德,有道德必见事功,道德有失则不免灾祸临头,——道德与事功本就是一体两面。
所以陈亮初历牢狱之灾,朱熹去信谆谆规劝:“绌去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说,而从事于惩忿窒欲、迁善改过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这对陈亮来说几近污辱。在朱熹看来,道义和功利、王道与霸道是截然对立的。陈亮却认为要将义与利、王与霸统一在一起。先儒董仲舒讲“明其谊(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是把功利与道义看成互相对立的两端,坚持道义标准,排斥功利标准。陈亮却认为,历史是统一体,功利必然反映出内在的道义。不管什么朝代,只要做得成功,里面必然暗合天道,表现出天道的某些规律;如果做得不好,则违背了天道。
陈傅良总结陈亮的思想是“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甚为精到。这一点评也可作永康人观念的总结。
积极进取,崇尚实干
德在功内、义在利中的观念可以大大鼓舞人的主观能动性,培养出永康人一种积极奋发、昂扬蹈厉的特质。因此,永康人虽一面因生计艰难而有着浓厚的忧患意识和储蓄偏好,另一面却也有足够的自信去直面生活。
这两种互补的心态投射在陈亮身上,一见于他文章中满溢的忧患:“安静之福,难以常幸”,二见于他性格中坚毅的进取:“尽其在我,听其在命”。话虽如此,陈亮的重心却在“尽其在我”。他一生饱受命运捉弄,却始终不相信命运安排,屡挫屡奋。
永康人的谋生的难度、进取的态度,叠加德在功内的价值观,便产生了如下观念:一个人的道德修养,首先要体现在把小家的财务经营好。而陈亮后来经商致富,或是痛定思痛,正是永康人深以为然的先正己后正人之意。对经营家庭的重视,使永康人重实干而轻思辨。其实从陈亮与朱熹的辩论来看,他的思辨能力很强,但重实干使他始终与只重思辨的理学格格不入。陈亮一生为南宋收复故土而奔波,前后多次上书朝廷畅言恢复方略,还曾亲往京口考察地形,甚至干脆在京口买了房,以备将来在恢复大业中一展身手,可见他刚健有为、知行合一的处世态度。
藐视权威,重视众智
由于生计问题必须自己想办法,所以永康人养成了独立思考的习惯,颇有些敢于藐视权威的刚硬。陈亮身上这一性格尤其明显。他藐视过的权威,包括官府权威、学术权威乃至神明权威。向孝宗上第一书后,曾觌抢在皇帝召见以前去见陈亮,意在摆功拉拢。陈亮耻于同他交往,竟然翻墙而逃,是为藐视官府权威。与朱熹往复论辩、坚守己见;编《忠臣传》为以往被史书列为叛臣的武庚、翟义、王凌、丘俭、诸葛诞等人申辩,称许他们忠于旧主,不问成败、忠胆奋发,其实是值得表彰的忠臣;是为藐视学术权威。公元1183年,永康大旱,陈亮竟然写下《讯神文》质问在方岩的神祇胡公,质疑他以“民不虔而怒,祷而应”享祀乡里,村妆社服,“甚至僭天子之威仪”、让人惕然心惊。陈亮进而质问胡公:你现为神,在天帝处供职,宛如官吏任职于国君。其藐视神明权威若是。
反对权威的另一面是注重发挥普通人的积极性。各行业小手工业之形成,要求人人各专其业、各守其责。陈亮对于政治问题的看法亦类此。他在《论执要之道》中谏孝宗不要事无巨细,亲力亲为,而要依照行政程序使政体自然运转。否则事事出于御批,一则有专权之患,二则一旦出错,皇帝反而代臣子受过。另一方面,陈亮认为人各有志,对个体所做出的选择,应给予平等的尊重:“事固有大异不然者,各从其心之所安也。”责己不责人之意。
锚定目标,灵活机变
永康匠人走南闯北,从不放弃寻求新的出路,新的发展空间。永康人崇拜功利,凡是能产生实效的东西,就想尝试。永康人深以灵活机变为自豪。这一点在陈亮身上也颇明显。
光宗与孝宗父子失和,不能每月四次按时朝见孝宗听训,许多臣子对此奋死谏争,终不能挽回光宗的心意,这是陈亮廷对的背景。陈亮在廷对中说,“臣窃叹陛下之于寿皇,莅政二十有八年之间,宁有一政一事之不在圣怀,而问安视寝之余,所以察词而观色,因此而得彼者,其端甚众,亦既得其机要而见诸施行矣,岂徒一月四朝而以为京邑之美观也哉!”——我看陛下对于太上皇,二十八年来尽忠尽孝,察言观色,细心揣摩,照做施行,何止一端,有什么必要坚持一月四次朝见的表面礼节,作为一种给外人看的东西呢?这一句话,深中光宗心扉,遂以陈亮“善处父子之间”,御笔将陈亮擢为第一。
陈亮在廷对结尾处说,“陛下之圣孝,虽曾闵不过,而定省之小夺于事,则人得以疑之矣;陛下之即日如故,而疑者不愧其望陛下之以厚自处为无已也。”——陛下之孝,即使是古代著名的孝子如曾参都有所不及。但没有坚持定期朝见太上皇,一般人就会有看法了。其实这很简单,只要陛下马上如故朝见,怀疑就会涣然冰释。可见陈亮最终的目的,是要劝说光宗按时朝见孝宗,只不过绕了个弯子,类似邹忌讽齐王纳谏,先争取对方的信任。
陈亮为历代永康人之翘楚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客观条件如天资聪颖,自幼身负家族厚望等等,但陈亮本人的眼界心胸、好学不倦、坚韧不拔、勇于行动才是他青史留名的主观原因。他跳脱出普通永康人为小家奔忙的格局,心怀家国,求真务实,至死不悔的一生,感人至深。换言之,陈亮的风骨,才是他留给家乡的最宝贵财富。
(特约作者单位: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浙江工商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