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记者吴越

炒股亏了，被上市公司骗了，怎么办？如今，面对各类纠纷，越来越多遭受损失的股民们正在踏进一所所“股票门诊”，请维权律师“把脉问诊”。这些维权股民分散在全国各地，有些经历了獐子岛“扇贝跑路”，有些突然接到上市公司“噩耗”，还有些需要面对“囤在仓库价值5.7亿元的洗衣粉不翼而飞”“300亿元境外大单作假”……

一次次离奇闹剧背后，是不甘当“韭菜”的股民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权益“怒告上市公司”，而此类犹如蚂蚁和大象之间的较量，在当下，也正在变为常态。

这背后，都有哪些故事？维权人又都要注意哪些问题？

律所里的“股票门诊”

“上市公司发布虚假盈利财报，我已经亏了三万多元，该怎么办？”近日，浙江裕丰律师事务所副主任、资深股票维权律师厉健接到一位广州股民的电话咨询。电话那头，满是焦急。

“建议先观望，看看接下来证监是否立案、有无处罚。”首次来咨询的股民，时常会被厉健泼一盆冷水。在厉健看来，这是让咨询者先冷静下来，“打官司起码得两三年，能否获赔、赔偿多少以法院判定为准，维权不能凭一时脑热。”

潮新闻记者采访当天，厉健接到了来自贵州、河北、江苏、吉林、江西等多地的股民打来的电话，都是咨询股票维权索赔，“有时候一天得接数十个这样的电话。”

买了什么股票？什么时候买入的？大概亏多少？——三个关键“灵魂拷问”后，厉健就能凭经验完成初步“诊断”：该上市公司是否涉嫌虚假陈述、股民是否可以索赔。如果符合暂定索赔条件，只需寄来一份股票对账单资料，厉健就能初步测算索赔金额。之后，根据律师审核回复情况，股民再决定是否委托索赔。

站在法庭上，与上市公司聘请的“律师天团”据理力争，为股民挽回损失，这件事厉健干了二十多年。这些年，他陆续告赢了100多家上市公司，并为股民拿到赔偿。厉健笑着调侃，自己就像“股票门诊”的坐诊医师，专治上市公司欺诈股民的行为。

这些年，不少股民的维权步履让厉健难忘——距诉讼时效还剩两天，河南股民匆忙打“飞的”来浙江杭州起诉，后来获赔七成损失；东北一位94岁老人给厉健来信，希望请他指点“该如何挽回损失”。

在股民财产受损背后，则是很多上市公司上演的“离奇股市闹剧”：一家生产洗衣粉的公司称，“价值5.7亿元的洗衣粉在仓库不翼而飞”；从事扇贝养殖的公司多次告诉股民“扇贝跑路”；一家曾年销量20亿元的钢构公司谎称“签下300亿大单”；还有公司业绩变脸，发布盈利数亿元后更正会计差错更正，实际亏损数亿元……

在厉健办公桌前，厚厚的笔记本上，一个个日期被划上红圈，密密麻麻，提醒他今年还剩十余场需要开庭或庭下和解的案子。很多如“剧本”般的起诉资料，被他存在办公室的柜子里，一个个柜子叠起来快要逼近天花板。

“经过维权后，原本亏损五万的股民，即使拿到两三万赔偿，这笔钱也许就是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开销和学费。”厉健说，目前，股票市场投资者索赔主要分为三类：证券虚假陈述，内幕交易和操纵证券交易市场，股民维权大多数都集中在上市公司信息披露违法违规引发的证券虚假陈述索赔方面。有股民通过维权，拿到了数百万元赔偿款。在他看来，只有中小投资者保护好了，股民们才有投资热情。用欺诈方式“割韭菜”的上市公司，只会抹黑中国股市，引发股民信任危机。

所以，厉健更希望帮助到在内幕交易、操纵证券市场案件中受损失的股民维权。

从“能不能赔”到“能赔多少”

业内人士介绍，根据上市公司违法信息披露，目前全国5000多家上市公司中至少有400多家，因涉嫌证券虚假陈述，正在或即将面临股民起诉索赔，“这些上市公司常见套路例如财务造假、隐瞒重大不利诉讼、欺诈上市、业绩变脸、‘忽悠式’重组、隐瞒关联交易等。”

厉健介绍，维权股民所要求赔偿，主要是上市公司虚假陈述行为实施后，到首次被公开揭露之日前，股民受虚假信息欺诈购买股票所产生的经济损失。但是，从上市公司违法开始到股民索赔结束，整个周期持续三四年是常态。

这些年，随着股民维权意识提升，同时监管部门对投资者保护力度以及对违法公司的惩戒力度在加大。很多受骗小股民，都不惜与上市公司展开“马拉松式”维权。

目前，厉健正在代理股民起诉四五十家上市公司并要求索赔损失，而离他最近的一家被告上市公司，只距离律所两三百米。二十余年股市沉浮，在与众多维权股民对话中，他更能深刻感受到股民的维权热度在提升——

“厉律师啊，股票亏了，是可以索赔的吗？”他记得，十多年前，股民们捧着报纸打来电话，对索赔半信半疑，“第一句问，无一例外地问能不能索赔。”

而这些年，随着股民起诉上市公司获赔的案件增多，股民不仅对拿到赔偿有了底气，法律意识更是增强了很多，所以咨询的第一句话，往往是问：能赔多少？

确实，一家上市公司的股东数量，少则几千人，多则数十万人，关系民生。2022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证券市场虚假陈述侵权民事赔偿案件的若干规定》实施后，取消了股民依据证监会或财政部处罚，或法院刑事判决才能起诉的前置要求，维权门槛降低，股民凭借身份证明、股票对账单，以及证监会立案公告或监管措施、上市公司会计差错更正公告、权威媒体质疑报道中的三者取其一，均可以作为起诉索赔的依据。

同时，全国受理股民维权案的法院也在增多，有些普通股民在家门口就能将存在违规行为的上市公司诉上法庭。此外，上海、北京、成渝等地设立金融法院，专门受理股民维权；浙江从起初的杭州、宁波市中院受理此类案件，延伸到金华、温州、湖州、绍兴等多地中院均可受理……

股民权益得到更多保障的背后，正是一个个“小股民告赢上市公司”给股市带了维护合法权益的勇气和信心。例如2003年，有“中国证券民事赔偿第一案”之称的东方电子财务造假民事赔偿案启动，案件共涉及股民6989人，涉案标的约为4.42亿元。

“我们拿着刑事判决书起诉，帮浙江230多名股民索赔1000多万元。”厉健记得，当年，从二十出头到七八十岁的股民们，拿着《钱江晚报》到律所去请求维权，律所里全是加班测算损失的“哒哒哒”的计算器按键声。由于维权人数众多，个案开庭审理存在难度，谁也没想到这场维权持续了五年多。后经青岛中院调解，符合条件的股民在维权四年后，陆续获得赔偿。那是我国股票史上罕见的大规模维权，厉健回忆说，那会儿的代理律师多达上百人，法院专门研发股民损失计算软件，还以每小时千份的速度连夜打印调解书。一箱箱调解书搬到大堂后，律师们排队签收。

有了一系列成功案例的借鉴后，股民们吃下“定心丸”。由此，维权案也有了更多判决参照，胜诉率较高，“股民维权热度”明显上升。股民们看到，严惩股市作假，加强投资者保护的相关法律正在不断完善，对上市公司财务作假、欺诈违规等，我国监管部门更划出了清晰“红线”，对重大违法公司及时清出股市。今年4月，证监会发布《关于严格执行退市制度的意见》，其中提到强化信息披露监管和交易监测，坚决打击恶性和长期系统性财务造假，严打市场操纵、内幕交易行为，维护交易秩序等内容，更大力度保护中小投资者合法权益。

股票维权：依法，更要理性

实际上，股民维权并不是告倒一家上市公司这么简单，除了维权周期长，诸多现实问题依然存在。

在厉健代理的上百起股民维权案里，有亏损股民获得全额赔付，也有一些股民仅拿到索赔金额的一折、两折作为赔偿，“即使法院判决上市公司是全赔付，一旦该公司破产清算，就意味着股民几乎拿不到钱，除非董监高、中介机构等被判连带责任。”

近些年，随着索赔规模进一步扩大，偿付超出上市公司支付能力，股民告赢上市公司仍拿不到钱的情况，时有发生；各地法院裁判标准不一，维权股民们可能面临“同类案不同判”难题，依据证监会处罚维权，并不意味着百分百成功。

厉健举例说，此前有个案件涉及300余名股民维权，他搬着两个24寸的行李箱，在通向法院的高台阶上，走一步拖一步，硬是把资料送到法院立案。三四年里，他在杭州到起诉地奔波十多次，结果法院并不支持索赔，倒是自掏腰包十多万元。

2017年，南京一家上市公司因信披违法被处罚，经法院调解首批百余名维权股民拿到了1000余万元赔偿金，后来又有1000余名股民起诉索赔约2亿元。经过法院判决，该公司应当百分之百赔付，但是公司经历退市、破产清算，董事长“跑路”后，直到2023年年底，这些股民历经8年维权后，才拿到第一笔破产清算款——判决赔偿金额的0.78%。

“维权周期长”“律师前期不收钱，差旅成本高昂”“对手太强大”“赔付不确定”“原告分散各地、个案金额较小”……股票维权的每一个“特点”，都让很多律师望而却步。厉健介绍，2003年-2013年是股民维权低谷，当时全国有二三十万名律师，但是专业从事股民维权的律师团队不到10个。

业内人士回忆，当时专业知名律师寥寥无几，一般通过报纸征集愿意维权的股民。直到后来，2000余名股民起诉某企业获赔约1.8亿元案成了转折点，很多律师嗅到机会后才涌入维权业务。尤其是最近五年，随着股票索赔征集平台、自媒体崛起，股民们在手机上一点就能咨询索赔、提交维权资料，股市逐渐掀起“股民维权高潮”。

并且，如今的股民维权也在被越来越规模化、“快餐化”运转体现。

近日，证监会对一家涉虚假陈述案的上市公司立案，该公司股票连续31个交易日跌停后，目前股票已退市，直接导致28万股民损失惨重。这段时间，不断有股民咨询“是否能维权？”厉健一看，大股东套现20多亿，股权早已经质押，公司赔偿能力不够，但仍有个别平台和律师在征集成千上万股民维权。

一旦股民“一窝蜂”维权，或许涉及数亿元的赔偿，这将是一个由法律问题衍生出去的社会问题。成千上万的维权案不仅让一些上市公司难以赔付；同样让法院不堪重负，案卷堆积如山，股民开庭遥遥无期。在很多律师看来，显然，这样的维权，是失序的。

厉健对此曾感慨又无奈，该如何把握好维权的“度”？在多年经历里，他知道股票维权其实是一个超越法条框架，需要被规范的社会治理问题——关系小股民一家柴米油盐，上市公司实际偿付能力，乃至民众就业、当地税收。

“从现阶段看，一个理性的维权方案应该是，股民索赔不宜‘一哄而上’，在严惩上市公司信披违法行为，逐步提高虚假陈述违法成本的同时，适当、及时地赔付受损股民，合力推动证券市场规范发展，以此获得多赢。”厉健表示，但是在当前市场中，维权仍亟需规范。

TIPS：股民索赔常见问题——

（一）什么情况下，股民可以起诉上市公司索赔？

如果上市公司涉嫌虚假陈述（例如：财务造假、隐瞒重大不利诉讼、欺诈上市、业绩变脸、“忽悠式”重组、隐瞒关联交易等），导致股民遭受损失，股民提供初步证据，可以依法起诉索赔。

（二）股民索赔需要提供什么资料？

股民需要提供身份证明文件、股票交易对账单、开户信息查询单等，股民联系证券公司营业部打印资料，邮寄给律师审核。

上市公司涉嫌证券虚假陈述的初步证据，通常专业律师会提前收集、整理，例如：证监会立案公告或处罚决定、监管措施、警示函、证交所处分决定等。

（三）索赔范围有哪些？

根据虚假陈述新司法解释，索赔范围包括投资差额、佣金和印花税损失，不包括利息损失。

（四）索赔需要哪些费用？

前期主要是诉讼费，通常按索赔金额2%左右预缴法院。如果胜诉，法院将按判赔比例退回诉讼费。

关于律师费，如果股民胜诉，通常按约定比例在股民实际获赔后支付。部分案件会有小额差旅费。

（五）股民本人要去法院吗？

如果委托律师索赔，股民一般不需要亲自去法院。如果不委托律师，股民通常要去法院参加现场开庭，如果申请网上开庭，是否准许由法院决定。

（六）索赔周期大概多久？

通常需要两三年，包括一审、二审和执行。具体案件进度以法院为准。

（七）索赔时效什么时候起算？

索赔时效三年，通常从揭露日或更正日开始起算。代表人诉讼时效，另有规定。

提醒股民不要长期观望，起诉宜早不宜迟，以免错过时效。

（八）股票退市可以索赔吗？

上市公司退市，股民一般不能索赔，但是，如果上市公司涉嫌证券虚假陈述行为，股民提供证监会立案公告或监管措施等证据，可以依法索赔。

需要提醒，由于被告上市公司已退市，索赔周期会更久，诉讼风险、执行风险会更大，很可能出现打赢官司也拿不到赔偿款，或者，破产清偿比例很低的情况。是否追加董监高或证券服务机构为被告，建议咨询专业律师。

（九）内幕交易、操纵证券市场的受害股民，可以索赔吗？

《证券法》明确规定，内幕交易行为、操纵证券市场行为给投资者造成损失的，应当依法承担赔偿责任。

虽然内幕交易和操纵证券市场民事赔偿司法解释尚未出台，但在被告已受行政处罚或刑事判决的情况下，这两类案件均有股民胜诉获赔先例。

例如，2015年，法院判决股民诉光大证券内幕交易责任纠纷案一审胜诉。

2022年，法院判决股民诉被告鲜言操纵证券交易市场责任纠纷案一审胜诉。

2024年，法院判决股民诉徐翔、徐长江、文峰股份操纵证券交易市场责任纠纷案一审胜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