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年前,美国总统大选,没有哪个摇摆州比阳光地带的佐治亚更“摇摆”了,引发的争议持续至今。
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在2016年以超过20万张选票赢得了该州,但4年后民主党候选人拜登以不到12000票的微弱优势扳回一局。由于当年选情太过焦灼,该州一度宣布重新点票,特朗普还因涉嫌企图推翻佐治亚州大选结果,面临该州检察官的13项罪名起诉。
历史上,佐治亚州等南部州一直被称为“红色州”,普遍非常保守,大多支持共和党。但如今,佐治亚州是美国七个少数族裔占主体(majority-minority)的州之一,这意味着白人在人口总数中的占比已不再具有绝对优势。
因盛产桃子而有“桃州”之称的佐治亚,其三分之一人口是非裔美国人,是美国黑人居民比例最高的州之一。有观点认为,这一人口结构对拜登在2020年获胜发挥了关键作用。但也有观点援引相关数据提出质疑说,当年佐治亚州的黑人和拉丁裔选民投票率最低,尽管州投票率几乎与全国持平。
“虽然佐治亚州的非白人人口尚未达到多数,但这个转折点很快就会到来。”长期研究美国南方政治史的历史学家、佐治亚大学荣誉教授詹姆斯·科布(JamesC.Cobb)日前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他将观察窗口拉长到2010年至2020年,在该州适龄投票人口中,非白人人口占到投票人数增长中的90%,成功动员这部分群体的参与是拜登4年前获胜的关键。
但科布教授特别提醒,人口结构变化固然重要,也不应忽视历史视角的另一大重要趋势——亚特兰大及其周边人口最多、经济最活跃的大都市、县对非白人人口快速增长的吸引和包容。在他看来,这批州内温和保守派的“亲商”态度与该州二战后的经济腾飞密不可分,同样是大选中的重要影响力量,他们尚未下定最后决心。
与之相对应的是,“保守主义在佐治亚小城镇和农村地区占主导地位。”英国《卫报》近期的报道亦关注到了这一对比。
过去,佐治亚州内其他人会称亚特兰大人是“亚特兰大北方佬”(AtlantaYankees),也鲜明反映了这种矛盾的激烈性。
一方面,“(该州)领导层从19世纪末期以来一直对企业和工业投资充满热情,无论来自美国国内还是国外。”科布说,另一方面,州一级领导层也经常会压制亚特兰大的政治影响力,诸如“将投票箱数目砍半、投票站点重新规划”等针对性做法,普遍被认为是针对亚特兰大的,也是针对新移入的拉丁裔和亚裔选民的。他警告,随着选举日临近,针对非白人和城市选民的系统性歧视仍然很流行。
科布出生于佐治亚州的乡村,曾任美国南方历史学会主席,出版过多本专著,深入研究家乡州的政治变迁、种族冲突、身份认同等,覆盖人口、经济、文化等诸多面向。
在2024美国总统选举投票日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两党候选人皆赶赴佐治亚州,做最后的竞选动员。毫无疑问,拥有16张选举人票的佐治亚,今年足以成为左右大选情势的关键之关键。
澎湃新闻:我们在对佐治亚州特别是亚特兰大居民的采访中发现,受访者提到很多这个地方的吸引力优势,教育、生活成本以及对移民的包容性文化等。从历史学家的角度看,哪些历史时刻成就了今天这个州在美国“南部”的独特性?
詹姆斯·科布:就佐治亚州的独特性来说,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非裔美国人的迁移模式出现了逆转——非裔人口从北方各州迁往南部经济较为活跃的地区,最终对该地区的政治和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那时起,佐治亚州就成为了吸引非裔美国人迁徙的重要目的地,新迁入的人口不仅加入了选民队伍,更成为了选民中增长最快的群体。在佐治亚州,非裔选民普遍倾向于投票给民主党,这种支持倾向为民主党带来了优势,并在21世纪逐渐显现出巨大的政治红利。
上世纪90年代,伴随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筹备工作的建设热潮,拉丁美洲国家的移民和其他州的拉丁裔移民大幅增加。在接下来的20年里,得益于佐治亚州蓬勃发展的家禽业和规模较小的地毯业对低薪劳动力的需求,人口涌入的趋势仍在继续。
尽管该州来自亚洲各地的移民人口增长较慢,但到了2010年,亚裔也成为了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
总而言之,2010年至2020年间,在佐治亚州的适龄投票人口中,有色人种占到投票人数增长中的90%。成功动员这部分群体的参与是拜登2020年在该州获胜的关键。
澎湃新闻:这段历史让人想起迈阿密大学的马克斯·弗雷泽(MaxFraser)在2023年出版的《乡下人公路》一书,重点讲述了大量贫穷的南方白人在1916年至1970年“大迁徙”(通常被视为600万黑人逃离南方前往北方)中不为人知的故事,他认为,这些迁移者的想法和态度改变了中西部城市的工人阶级文化。最近,一群美国经济学家认为,“南方白人移民在塑造”现代保守派选区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正是这些选区造就了特朗普登上总统宝座。你如何评估大迁移事件对佐治亚州及其地方政治的影响?
詹姆斯·科布:在20世纪60年代乔治亚·C·华莱士(注:1960年代的非裔美国人民权运动中作为民主党的代表反对民权运动,支持种族主义)的总统竞选中,南方白人移民与他在这些州获得出人意料的强势支持可能有更直接的联系。在当时,那些被公开嘲笑和贬低为无知“乡巴佬”的人,却在本应倾向于亲劳工和抓住一切机会投票给民主党的选民中获得如此大的影响力,这个群体的细节值得深究。
要更好地解释特朗普如今在这些州的吸引力,就必须考虑到后来成为“铁锈地带”的州始于20世纪60年代末不断加速的经济衰退。面对工作岗位的流失,曾经坚定支持民主党的工会影响力开始下降。这些州的工作岗位首先是流向反工会的南方各州,例如佐治亚州,随后分散到更多地方,甚至是更便宜的全球劳动力市场。有组织性的劳工群体政治影响力逐渐减弱,为蓝领白人工人转向右翼打开了大门。与此同时,为躲避工会在工资和福利方面的施压,持续进行的对迁移产业的追逐加剧了南方各州州长和立法者对工会组织的敌意,包括佐治亚州。
澎湃新闻:从佐治亚州或美国南部的角度来看,《白人乡村之怒》(美国马里兰大学巴尔的摩分校政治学教授托马斯·F·夏勒和记者保罗·沃尔德曼今年出版的畅销书)在多大程度上对美国的根本社会问题或社会情绪有解释力?
詹姆斯·科布:夏勒(他们)的研究和论点引发广泛争议。在我看来,他只是抓住了社会和政治动荡的一个熟悉的“替罪羊”,即人们刻板印象中无知、种族主义和暴力的“红脖子”(rednecks),他们据称构成了佐治亚州和其他地方农村白人人口的绝大多数。虽然这些地区确实有这样的人,但他们的政治影响力很容易被夸大。在大多数州,农村居民不仅占总人口的比例相对较小(在佐治亚州不到20%),而且在农村人口中仍然存在大量非白人群体(在佐治亚州和全国范围内,这一比例约为25%)。
在特朗普的集会上,摄影师热衷于捕捉农村白人的外表和举止,他们渴望给特朗普主义贴上一张“面孔”。然而,无论他们对特朗普的忠诚有多么强烈,仅凭他们的人数无法解释特朗普在选举日的成功。
澎湃新闻:近年来,黑人选民已成为佐治亚州的一个重要群体(4年前,他们占当地选民的27%),尤其是亚特兰大的中产阶级黑人群体。但2023年的分类数据又显示,佐治亚的很大一部分低收入的黑人、拉美裔和其他群体受到抗通胀努力的损害。2023年夏季以来的当地就业水平数据显示,黑人和拉美裔工人的就业水平不断下降,而白人工人的就业率持续上升。在当下的政治背景下如何理解他们(分别)的担忧?
詹姆斯·科布:你所引述的佐治亚州(就业)趋势是否真的与许多州(南部或其他地区)有很大不同,我持异议。2024年第二季度数据显示,佐治亚州非裔与白人失业率略高于全国平均水平,但与威斯康星州大致持平。佐治亚州拉美裔与白人的失业率实际上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无论如何,这两个群体失业率上升的可能原因不仅包括遏制通胀的努力,还包括新冠疫情救助资金的终止,而正是这种资金推动了佐治亚州和其他地方就业的小幅繁荣。由于这两件事都发生在拜登政府任期内,因此不难看到非裔或拉美裔指责民主党并威胁要投票给特朗普。当然,这种转变是否真的发生还有待观察。不管怎样,在就业问题上将非裔和拉美裔过于紧密地捆绑可能是错误的。他们各自对工资、福利和工作条件的期望差异很大,拉美裔的要求通常要低得多。
澎湃新闻:你在此前的采访中特别提及大家关注温和保守的白人(被黑为“亚特兰大北方佬”)以及他们在历史上对外国投资的亲商态度。能否更全面地介绍一下南方传统保守的州如何转变为对其他州温和、才华横溢的居民有吸引力的安居之所?有哪些有趣的商业故事?
詹姆斯·科布:自19世纪末以来,亚特兰大的领导层毫不掩饰他们对企业和工业投资的热情,无论这些投资来自美国国内还是国外。亚特兰大在罗斯福新政(注:应对经济大萧条,1933年起小罗斯福政府实施的一系列救济、复兴和改革的经济政策)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从联邦支出中受益匪浅,战后的经济更是腾飞。它的日益繁荣成为制造商们的理想选址地,这些制造商希望将生产设施靠近新兴消费市场。亚特兰大领导层很早就明确了将其打造成“世界级城市”的决心,他们不仅成功了,而且在相当短的时间内实现了这一目标。2024年,在亚特兰大及其周边地区运营的16家全球500强公司,堪称这座城市王冠上的明珠。不过,这种亲商业/亲工业的精神绝不局限于亚特兰大。
佐治亚州政府提供一系列地方激励措施,从补贴和免税到政府资助的工人培训计划。据报道,(韩国)现代汽车同意在佐治亚州第五大城市萨凡纳附近设立电动汽车和电池制造工厂,换取的条件是超过20亿美元的优惠政策,包括长期减税和税收抵免,甚至这些数字可能也难以充分展现现代汽车所获优惠的全部价值。
澎湃新闻:谈到美国政治,人们总是说社会里不同阶级和群体之间的分歧日益扩大。作为美国七个少数族裔占主体(majority-minority)的州之一,教育在该州历史上为促进不同社区之间的文化包容性方面发挥了哪些作用?主要的挑战和局限是什么?
詹姆斯·科布:尽管佐治亚州的非白人人口尚未达到多数,但这个转折点很快就会到来。虽然非白人人口的快速增长有时会引发不满和争议,但如果这种增长不是集中在亚特兰大周边人口最多、经济最活跃的大都市、县,这些负面反应可能会更加频繁和激烈。这些大都市和县还拥有该州资金相对充裕的公立学校和公共服务系统。国际人口的快速增长使这些地区在多样性和国际化程度上达到了显著水平,无论是以全国还是州和区域的标准来衡量都非常突出。
澎湃新闻:回顾过去几年发生的事情,尤其是2021年1月6日的美国国会大厦袭击事件,你是否对这个选举季新形式的政治极端主义和暴力感到担忧?
詹姆斯·科布:我们显然有理由对选举日及其后的暴力感到担忧。特朗普实际上近乎在恳求(beggingfor)它发生,而且我预计,他希望暴力威胁将会事实上打击少数族裔选民的投票积极性。在很大程度上,他的共和党同僚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阻止他的煽动性言论。如果落选,2021年1月6日的事件完全可能重演,希望华盛顿官员这次能做好更充分的准备。我同样担心针对选举工作人员和官员的暴力行为,他们的职责是确认指定州的选举结果,无论这个结果是否令特朗普的支持者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