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人到中年,突然发现,在我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小城,于一条马路上的起居、往返、相守、困顿,便完成了我大部分的日常生活,成为我度过时间河流的方式。
这条马路的前身是农舍与稻田。三十多年前的春天,小城开建,蛙鸣悠扬中,挖掘机轰隆隆隆前行。之后的很多年,躺在这座小城户籍上的人口,保持在10万上下。这是一个安卧在我内心的小城。冬天,小城被一层薄霜覆盖;夏天,小城的树影婆娑里,自有一片清凉。
1998年,我在这条马路上买了新房,从老街搬到了新房。那时的装修,有一点接近土豪的审美,房间吊顶、四周装饰,金光闪闪,过些年再看,显得有点俗。从本质上来看,我还是保持着一个农人刚进城时的俗气、怯懦与慌张。
我在这套房子里住了二十多年。房子里有烟熏火燎的日常生活,有与家人的亲密缱绻,也有庸常日子里的沉渣泛起,但在这套房子里,从来没有让我体会到成功与快乐,反倒是常常陷入灰暗的心情不可自拔。在窗台边看见夕阳西沉,想起日子一去不返、光阴流逝之中的碌碌无为,看见大雾漫起在马路上,我会感到人生的虚无、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当然,这些糟糕的心情大都是我庸人自扰。
在这条马路上,基本上构成了我反反复复的日常生活。
马路上形成了树木穹盖,那些高大茂密的小叶榕树,也庇护着我心灵的一方田园。小叶榕树上披挂着长长的胡须,那是树木的气生根,我查阅资料得知,这种气生根好比树木的肺叶,是具有呼吸功能的。我有时经过,看见树上垂挂的根须,就会情不自禁走到树前靠一靠。
有一次我把这些长长的根须披挂在头上,遇见住在同一条马路上的牟大哥,他叫出了声:“哎呀,你在和我躲猫猫啊?”其实我想告诉牟大哥,我和他做了多年朋友,在跌跌撞撞的日子里我们也都长出了胡子,如果友谊也像这树一样,不慌不忙地生长,乃至不长一寸却依然保持着旺盛生机,该有多好。
遇到阳光灿烂的日子,马路上树木的叶子,在阳光下泛出宝石一样深蓝的光泽,一眼望去,特别能治愈焦躁的人心。这条马路上的树木中,布满了叽叽喳喳的鸟雀,很多个早晨,我都是被这鸟声唤醒的。
上班时,一路听着鸟雀呢喃,沿着这条马路徒步到位于末端的单位,那个供养着我的家庭衣食住行开支的单位,那个让我发挥一技之长的单位,那个时常掩饰着我的真实心境、与同事们保持着淡淡关系的单位,如今我在这里工作的时间只剩下几年了,我突然对它产生了深深的眷念之情。
一年之中我的大部分路线,就是沿着这条马路行走半个小时,沿途经过烟火升腾的小吃店,出售灯泡、拖把、螺丝帽的日杂商店,人流熙熙攘攘的超市,上演悲欢离合、生死故事的医院……这些人间的生活,都完整地贯穿在一条马路上。有谁,在为谁的命运打量、负责、操心、扛负,或者只是拈花一笑、挥手而过?
在这条马路上的家里,我春蚕吐丝一样地写作。几天不写,心里就如同生出一个窟窿来。但我常常轻贱着自己的文字,在对自己的怀疑与折磨里不断写下一些文字,不知道这些文字是不是我面对这个世界产生的心电图。还好,我没有放弃,虽然我是一个软弱之人。
那年,我卖掉了这条马路上的房子,但很快我就后悔了。我发觉出卖这房子时,我也出卖了自己仅有的一点隐私。生活啊,还是让我保留一点属于自己的可怜的秘密吧。后来的一天黄昏,我悄悄上楼,去看那曾经属于我的房子,我站在门外,听到购买了这房子的男主人正在大声说:“汤里少放点盐啊!”
卖掉这房子以后,我又在马路另一头买了新房,一直住了两年多,我才适应了新房里的气息。但不变的是,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仍是穿过这条马路,汇入滚滚人流里,悄然上演着我这个生活小配角的日常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