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在长江漂流的100天

每日经济新闻 2024-11-14 20:27:02

挪威探险家索尔•海尔达尔在《孤筏重洋》中写道,“世界简单至极——星星在黑暗之中。至于它是公元1947年还是公元前1947年,突然成为无关紧要的事。我们活着,我们深深地、强烈地感到我们还活着。”

在“漂流者”孙文竹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属于这一代年轻人的激情与理智。没有什么路途可以将他们阻挡,因为他们感觉他们活着,强烈地,活着!

2024年6月6日,一个晴朗的上午,湖北仙桃人孙文竹在攀枝花渡口大桥下不远处的水面,放下了橡皮艇。面对湍急的江水,长呼一口气后,他开启了属于一个人的“长江漂流”。

就在两天前的凌晨,孙文竹驱车从武汉市区出发,历经1700多公里到达攀枝花。一路上,属于南方独特的风景不停变化,雾气时而笼罩巴东的山峦,紫色的土壤逐渐覆盖川南的丘陵。

他既兴奋,又惴惴不安,兴奋的是终于踏出了第一步,慢慢接近那个萦绕了十余年的梦——“单人无动力长江漂流”。令人不安的是,这个季节长江复杂的水情和种种无法预知的危险。告别时,妻儿的温柔关切更加剧了这种不安。

这名1990年出生的男人,在最近几年经历结婚、创业、公司暂时歇业后,当起了全职奶爸。在武汉家里照顾孩子的两年,孙文竹偶尔会在哄孩子入睡之后的夜里,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远眺远处的长江,仿佛与江水进行冥冥之中的一种互相召唤。

“我小时候就有在长江上漂流的梦想,也曾被当年‘长江漂流’的故事所激励。今年年初,我觉得应该改变下目前的人生状态,我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重新立起来。于是,长江漂流的念头在脑海里愈发强烈。”孙文竹向《每日经济新闻》记者讲述起长江漂流的初衷。

漂流伊始

孙文竹从小在江边长大,熟悉水性,长江串联起了无数个做梦的远方。“小时候,我就喜欢对着江水想象。这奔涌的长江水来自哪里,中间会经历什么,最终又去向何方。”

一次偶然的机会,孙文竹看到了1985年那次长江漂流尧茂书的壮烈故事,便开始萌生一个人漂流长江的念头。1985年6月,被誉为“长江漂流第一人”的尧茂书乘着橡皮筏从长江源头出发,历经沱沱河、通天河,一个月后在金沙江触礁遇难,年仅35岁。第二年,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队历时五个多月,成功漂流至长江入海口附近的横沙岛,这是人类首次全程漂完6300余公里的长江。

上大学时,这位戴着眼镜、看着瘦削白净的年轻人喜欢上了户外运动,曾在秦岭深处徒步6天5夜。“他一直就有颗想要探险的心,从刚认识到结婚,他提起过无数次长江漂流的故事,”妻子唐女士说。

今年年初,“待业两年”的孙文竹愈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必须有所改变”。按照他的话来说,“再不去做这件事,我会遗憾一辈子。我必须为自己,也为家庭,留下更有意义的事。”在孙文竹的“软磨硬泡”之下,妻子最终点头答应了他的“长漂计划”。“这大概就是亲密战友之间的妥协。”

“我思考了整整两晚,希望通过完成长江漂流的梦想,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孙文竹告诉记者。于是,凭借以往积累的大量户外探险经验,在充分查阅了长江沿线的地理和水文资料后,孙文竹在一个深夜告别家人,踏上了西行的旅途。

6月6日的上午,攀枝花市区的金沙江边,孙文竹独自一人带上他的睡袋、雨衣、太阳能充电板、充电宝、食宿设备以及在当地一间小超市买的一包果蔬和一把面条上了“船”。说是艘“船”,其实只是一条他从武汉拉过来的充气橡皮艇,几年前买的,全长不到4米。

就这样,没有团队、没人送行、没有退路的情况下,这个男人终于下水了,从这片陌生的水域,向着那个萦绕了十余年的梦想靠近。孙文竹的脑海不时浮现当年“长江首次漂流”亲历者的声音,这声音又旋即消失在同一片江水之中。

“刚开始漂的时候,脑袋短暂地出现了一片空白,直到真正感受到离岸边越来越远,真正触摸到清凉的江水,我才意识到,是的,漂流开始了,”孙文竹说。

身涉险滩

起初的时候,孙文竹短暂地将自己“置身”于两岸的高山峡谷与激动的心情之间。重峦叠嶂、天蓝水绿,这是孙文竹脑中曾“模拟”过无数次的画面。

随着漂流的深入,一个更为险峻,也更为野性的环境开始显现。金沙江的激流拍到岸边高山崖壁下方的巨石,声音巨大,连讲话声都听不见。“在这种江水中漂流需要高度集中注意力,提防急流和险滩,稍不留神橡皮艇就有倾覆的危险,”孙文竹提醒着自己。

相对安全地,他渡过了金沙江一个又一个的激流险滩。直到面对全长4.63千米,拥有7个梯级险滩,总落差41.3米的“世界滩王”——老君滩时,孙文竹从心底里升起了对于这条大江的恐惧。“那显然,是一个目前我的能力与经验,无法逾越的障碍,”孙文竹始终保持着每一个探险者所应具备的高度理性。

于是,在江边多次察看水情之后,孙文竹听从当地村民的劝告,“落差太大,当年长漂就死过人,前几年漂流也死过人,太危险了。”他选择了“跨过”老君滩,向下游十多公里外的白鹤滩进发。

就当他以为眼前会是相对平稳的江段时,白鹤滩附近突然涌来近2米的巨浪,径直将他打翻在水里,橡皮艇也迅速被冲远。在水里挣扎了1个半小时,孙文竹逐渐陷入体力不支与轻度的失温。“耳边是轰隆隆的水流声,水流太急,根本没办法靠近岸边,我的手臂也开始发软。”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我当时想,可能要‘交待’在这儿了。”

好在,孙文竹找到了漂远的橡皮艇,用尽力气重新爬上橡皮艇后,才暂时脱离险情。“当时我拼命自救,试了20多次才爬上艇,四周的浪情又重新归于平稳。”

当时在江心挣扎的孙文竹,幸运地被当地人发现并报了警,救援队迅即开始沿江搜寻他。在此期间,孙文竹成功地漂到了一处安全的浅水滩。在当地应急救援队和村组干部的引导下,成功上岸。

之后,孙文竹在稍作休整之后,第二天又重新启程。

更多考验

按照最初的计划,孙文竹大约30天就能抵达武汉,但他没想到,漂流26天后,才从金沙江段到达宜宾。

从宜宾开始,孙文竹便正式进入到长江干流的漂流行程。在户外探险领域,长江干流漂流的安全系数显然是高于此前的金沙江段的。在经历更为险峻的环境之后,孙文竹迎来了更多的考验——突然袭来的暴雨、进出码头的船只以及难耐的酷暑。

酷暑,是南方夏天的主旋律。尤其是从四川省泸州市到江西省九江市的江段,孙文竹在江面上经历了南方盛夏的负高压酷热天气。“那段时间,江面上每天都是36度以上的高温,我一般要划8至10个小时才上岸找地方休息,体力消耗巨大。”

在太阳的暴晒之下,加之江面的湿热,身上穿着速干衣、防晒服和救生衣的孙文竹多次险些中暑。与此同时,他还要随时观察江面的情况变化,并对着直播间说话。“一个人长时间面对持续高温天气,几乎让我情绪崩溃。现在回想起那段时间仿佛是一场梦,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扛过来的,”孙文竹说。

除了复杂的水情,突发天气一直是个不容小觑的考验。在从江西省九江市向安徽省安庆市进发的时候,台风“米娜”将孙文竹“困在”长江里近一个半小时原地不动。“无论怎么使劲你都只能在原地,一旦停止划桨就立马被风吹回去三四米,胳膊都抡爆了,最后当天的行程被迫放弃。”

长江干流的漂流过程中,沿途的海事、航道、水上公安等部门工作人员发现孙文竹后都会向他宣讲法规,提醒他注意安全。

“海事的同志们对我真的非常好,这一路下来,他们对我的默默关心与守护真的让我信心倍增。”

无论是遇上3米高的巨浪、直径5米的旋涡、荆江段的九曲回肠、还是长江中下游段逆浪与潮汐,孙文竹未曾怀疑过自己。

事实上,相较于近40年前的那次“长江漂流”,如今的长江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峡、白鹤滩、溪洛渡、乌东德等大坝,早已将很多险滩激流变成开阔的湖面,沿途的交通、城镇的发展,也可以提供更为便捷的补给。

“前人在更加艰苦、危险的条件下,都能达成。我始终坚信,依靠科学的指导和自身的理性,我一定能顺利漂完长江,”孙文竹说。

新的起点

“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来到我的抖音直播间,我正在独自漂流长江,”孙文竹每天都在江面上重复介绍自己。

对勇敢的“漂流者”孙文竹而言,“长江漂流”是他梦想的新起点;对事业上进退维谷的青年来说,透过这次漂流,他也从逼仄的角落,走到了更宽阔的空间。

“抖音直播间的初衷,还是源于在江面上太孤独,想找人说话,同时也想向更多的人‘宣告’自己在做的事,”孙文竹说,“当你的内心无比坚定,有多年想逐的梦想,想追的执念,不妨大胆去尝试一下。我想将这样的理念传递给每一个处于低谷中的同龄人。”

每天晚上,孙文竹都会更新视频,剪辑和发布也都是才学会的。令他意外的是,从攀枝花沿江而下,越来越多的观众记住了这个每天都在江面“奋力搏击”的男人。

直播间里,因为他的热情与真诚,聚集起越来越多的粉丝。有人会通过无人机帮他指引上岸地点,有人会提前“警告”险滩位置,也有人在岸边送水果,还有人在长江里用桨板陪伴了20公里。有一次,甚至有人骑摩托车沿着江边的公路一路送了他30多公里。“当你用心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你的真诚和努力,大家都会看到。”

渐渐地,孙文竹每漂流到一个地方,就会有当地的朋友迎接。“我记得端午节当天,有一位杨大哥在金沙江边开着船接我到他家吃饭。在泸州的时候,有四位朋友几乎是把我‘绑架’上岸去吃饭,”孙文竹笑着回忆道。

这一路上,孙文竹也有相当多的奇遇。“虽然我是湖北人,从小也生活在江边,但我发现,现在长江里的鱼可是真多啊!我起码有6次见过江豚在我周围游来游去。”

在葛洲坝下游约10公里处,孙文竹第一次遇到了江豚。后来又先后在湖北赤壁、鄂州、黄石见到过,最后一次是在江西九江,这是他离江豚最近的一次。当孙文竹漂流到三峡大坝前,大坝的雄伟壮观,令他不禁在直播间几乎吼破嗓子。那一声,是因压抑已久的心境,更因激奋人心的奇遇。

“我从来没有把大家当粉丝,大家此前都是互不相识的朋友。如果没有这些朋友,我这一趟可能会无比艰难。这一路上的奇遇,都是因为他们。”

故事尾声

8月23日下午5时30分,历时79天,行程超过2400公里,孙文竹终于漂流回到了武汉长江大桥。将小艇靠岸后,孙文竹“放肆”了一回,脱掉上衣,跃入江水。

汉阳门江边,武汉长江救援志愿队的队员得知孙文竹是从攀枝花漂流而下后十分佩服,纷纷询问他一路的经过。几位关注孙文竹的粉丝也赶来了。62岁的曹爹爹家住汉口循礼门,当孙文竹经过杨泗港大桥时,他就在桥上挥舞旗帜,欢迎孙文竹回家。之后,曹爹爹又坐车赶来汉阳门,帮着孙文竹收拾装备。

下午6时30分左右,孙文竹的妻子唐女士来到江边接他回家。见到妻子,孙文竹小跑上去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他此前在金沙江里翻船,也打电话轻描淡写地跟我说了经过,直到看到路人拍摄的视频,我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

孙文竹离家这段时间,儿女们想爸爸了会去看直播,三岁的女儿还会给他点赞。回到家的孙文竹,专心陪着两个孩子。9月12日,孩子们开学后,孙文竹便开启了第三阶段的旅程。“从宜宾至武汉,是整体计划的第二阶段。”

鄂州、黄石到安庆、池州,再过铜陵、芜湖,10月14日,孙文竹划进了秦淮河。当天,他在社交平台高兴地宣布,“扣除中间休整时间,102天,3200公里,已抵达南京。”

从初夏到初冬,孙文竹已经平安完成了3500公里的单人无动力长江漂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孙文竹正准备最后冲刺位于崇明岛东滩日出点的长江入海口。“金沙江段的漂流完全是对意志与身体的考验,宜宾开始的长江干流段,面临更为复杂的水情,对技术要求极高,而武汉到上海段,越来越多的‘场外干扰因素’开始浮现,”孙文竹分享道。

即将再次起程,孙文竹看了下天气,晚上最低气温不到10度,江风只会更冷,加上每天涨潮落潮,落差会有2至3米。他找了份潮汐时间表,只有落潮时间可以前行,并且要避开航道,还需要再换条大一点的艇。“接下来要面对的风浪、天气,跟之前完全不一样,希望一切顺利,给这趟旅程画上完美的句号。”

采访的最后,孙文竹想起了从攀枝花下水的那天,“困难只有在路上才能遇到,黑暗的尽头总有光,但是你必须要去启程。”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感觉自己活着,你才强烈地感觉,自己活着!

(注:长江上往来船舶多,水情复杂,进行江面水上体育运动极易发生安全事故。虽然目前没有明确的法律约束此类活动,但不建议大家模仿孙文竹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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