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文人笔下的北京——笔记书名中的北京称谓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11-25 07:34:07

何卫国

笔记是都城文学书写的重要文体,吕叔湘曾将《东京梦华录》《梦粱录》《都城纪胜》等书视为“都市文学之滥觞也”。我国都城文学书写的中心,宋以前在长安与洛阳,两宋在汴梁与临安,元明清时期则在北京。明清二代,专记北京之笔记数量剧增,一时蔚为大观,形成笔记中的特殊景观。

明清专记北京之笔记,内容庞杂,门类繁多,时间跨度长,作者身份千差万别,其书名亦各不相同。较之“北京”,明清文人似乎更青睐京师、帝京、旧京等称谓。这些北京称谓蕴藏的“微言大义”,呈现了明清北京城在不同时空中的多面性与复杂性,展现了北京自明代以来波谲云诡的都城命运,体现了作者个人身份与遭际、特定时局与政局等因素对都城北京书写的影响。考察之,是研究都城文学书写的独特视角,有助于都城文学研究的深入与深化。

北京:称谓的变迁即城市变迁史

悠久的建城史与建都史赋予了北京复杂的城市文化记忆。这些记忆中,地名称谓是北京独特的文化标识。北京的称谓多达60余种,如蓟城、燕都、涿郡、幽州、北平、北京、顺天府等,一个个不同的称谓指向北京特殊的城市变迁史,融汇在城市形象和城市文化的记忆里。

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说:“北京建城之始,其名曰蓟。”蓟、燕为西周初年之诸侯国,蓟城与燕都分别为其国都名,前者在今西二环广安门内外,后者在今房山琉璃河。春秋时期,燕国并蓟国,迁都至蓟城,蓟城为燕都所取代。秦汉隋唐以来,北京系北方军事重镇,称广阳、幽州、涿郡等。北京首次以“京”命名,始于辽。《辽史·地理志》:“自唐而晋,高祖以辽有援立之劳,割幽州等十六州以献。太宗升为南京,又曰燕京。”南京(燕京)称谓的出现标志着北京从北方军事重镇向国家政治中心转变。北京首次以国家之“都”命名,则始于金。金灭辽后,完颜亮迁都燕京,“燕本列国之名,今为京师,不当以为称号”,因此改“燕京”为“中都”。元灭金后,在中都东北另建新城,定名为大都,大都即《马可·波罗行纪》所称“汗八里”。元明清三代,北京皆为大一统王朝之都城。

北京作为元明清三代都城的历史,曾在元明易代后短暂中断。洪武元年(1368),明军攻克大都,朱元璋改大都为北平府,取“丧乱既平,既安且宁”寓意,北平重回北方军事重镇的地位。永乐元年(1403),朱棣升龙兴之地北平为北京,“北京”之名第一次出现。此时,明朝名义上有三座都城,即北京、南京与中都(安徽凤阳)。其中,南京为首都,其余为陪都。在永乐迁都之前,北京为陪都。永乐十八年(1420)迁都之后,“改北京为京师”,北京才取代南京,成为明朝真正的都城。此后,“北京”取代燕京、大都等称谓,成为北京城之正称,沿用至今。

北京虽为明朝的都城,但官方或民间称“北京”者少,而多以“京师”称之。明清笔记书名中虽然少有“北京”称谓,却有诸多北京之别称。这些别称各具特色,各领风骚,从不同侧面描摹出北京城的多样面貌,也透露出不同历史时期不同遭际文人的特殊著述心态。

京师、帝京与旧京:都城命运的跌宕起伏

明清时期,“京师”“帝京”与“旧京”皆为北京之称谓,其核心词为“京”。明清时期的两部坊巷胡同专书,即以“京师”为名。明代张爵的《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虽然旨在记述“五城坊巷”,但作者却在序言中大赞北京作为“京师”的优越地位。书名以“京师”指代北京,并非随意为之。晚清朱一新的《京师坊巷志稿》序言亦称:“周官之制,度地居民,九经九纬,经涂九轨,顜若画一,所以建皇极而隆上仪也。”此书名“京师”,既是对张爵《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的承继,也是强调北京坊巷胡同有“建皇极而隆上仪”的京师特色。

刘侗、于奕正则在《帝京景物略》书名中以“帝京”称呼北京。其“略例”云:“长安,都秦称也,都燕,非所称也。战国曰燕,金曰燕京,元曰大都,我明而袭古称,奚可哉!我明曰顺天,迄八府而一称之;曰北京,对南京而二称之。今约略古甸服内也,称曰帝京。”在作者心目中,“长安”“燕京”“大都”“顺天府”“北京”都不足以彰显北京的都城地位,唯有“帝京”最为合适。在他们看来,北京有“守天下”之势,“山水之攸结,莫并我帝京者也”。《帝京景物略》成书于崇祯八年(1635),此时虽然距离明亡不足十年,但书中的北京“景物”,仍然一派承平气象。此为晚明士人心目中的帝京印象,也是明亡后留给明遗民的帝京记忆。

这种帝京印象,在《帝京岁时纪胜》中得以接续。作者在书中处处流露出对“皇都”北京的称颂,其序云:“惟是皇都品汇万方,泽流九有,而岁时令节,风土景物,典仪之盛,远迈前古,岂可茫茫无记述?!因自不揣鄙陋,敬以耳目之余,汇集为编,颜曰《帝京岁时纪胜》……略记熙朝景物仪文之盛。匪敢以蝉鸣蛙响,妄附鼓吹于盛世休明也。”生活在如此“熙朝”“盛世”下的北京人,节日里一派喜庆祥和之气,“除夕之次,夜子初交,门外宝炬争辉,玉珂竞响。肩舆簇簇,车马辚辚。百官趋朝,贺元旦也……”该书所列“皇都品汇”,更见北京之富庶。《光绪顺天府志·艺文志》评价此书:“序述京师岁时胜事,当乾隆初年,海宇静谧,人物富庶,游览之胜,十倍今兹”。这是清乾隆年间文人心目中的北京印象,显然,此时的北京较之明崇祯年间的北京更为富庶与安宁。

《帝京景物略》中的“帝京”印象,明亡后则成了“旧京”回忆。史玄在《旧京遗事》中,不时以“长安”“京师”“京都”“京城”“帝京”指代北京,书名则以“旧京”称之。作者笔下的“旧京”,既有万历年间的承平气象,亦有末世之乱象丛生。“旧京”二字,显然寄寓着浓厚的遗民情结。由清入民国,北京再次成为“旧京”。此时的夏仁虎用《旧京琐记》追忆北京,他在书前小“引”中感慨:“及今所述,已为陈迹。告诸后生,或疑诳汝。暇则趋录,著之简篇。钟簴已往,怀哉旧京。荐绅羞言,是曰琐记。”夏仁虎笔下的“旧京”,仍然保有遗民的都城书写传统。《旧京遗事》与《旧京琐记》中的北京,一为明之“旧京”,一为清之“旧京”,隔着近300年的风烟,重复着都城相同的命运。

《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帝京景物略》《旧京遗事》等书,以书名中的“京师”“帝京”与“旧京”称谓,形象地诠释了明清北京城从稳固、鼎盛到崩塌的跌宕起伏的都城命运。

[作者为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副研究员。欲知作者更多观点,请参阅《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5期《明清文人笔下的北京记忆》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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