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在《美学讲稿》中转述过一个说法:宗先生(宗白华)一句话,李泽厚拿去可以写成一篇文章;李泽厚一篇文章,有的人拿去可以写成一本书。他在书中是认可这个观点的,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了做学问的一种现象。如果把叶嘉莹对应到这句话里,她就是那个“有的人”,而她的老师顾随,就相当于宗先生的位置。
顾随曾说,一切“世法”皆是“诗法”,“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叶嘉莹讲述诗词的理念,很大程度上承袭了恩师的诗教精神。对此,我们在阅读她的很多作品时也能感同身受,她很注重将现实生活与诗词内涵联系在一起,通过她个人的阅历或者诗人的际遇,阐释诗词的意蕴、诗人的胸襟,时代的精神、处世的哲学。
不过,如果回归到诗词的本身,身为弟子的叶嘉莹虽然也有迥异于他人的阐发,但是并没有更深刻的见解。或者说,叶嘉莹过于关注“世法”而对“诗法”却没有更深的解读。在这里,我们从师生二人对同一篇诗词的解读中便能管窥一二。
顾随在《苏辛词说》中讲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时,就是非常典型的文人点评。
他先从登高远望这个在诗词范畴中的普遍意象讲起,讲到阮籍登广武原,讲到陈子昂登幽州台,让读者通过这个知识点对《水龙吟》这首词有一个初步的印象。随后,转到词作本身,从大家一致给予高度评价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七个短句入手,用十二个字给出这组短句好在何处:一气转折,沉郁顿挫,长人意气。言简意赅、评价精准。继而顾随又抛出一连串的疑问:试问此“登临意”究是何意?此意又从何而来?倘若于此含胡下去,则此七句二十七字便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与彼大言欺世之流,又有何区别?这就很像是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通过课堂提问的方式启发学生的思考。
这个疑问的答案,恰恰就藏在开头的两句中,用顾随的话说,“此正与阮嗣宗登广武原、陈伯玉登幽州台一样气概、一样心胸也。”接下来又是一段阐述,旁征博引、讲述议论,涉笔成趣、直逼性灵,既有细节处的分析,也有一针见血的观点。整段文字看下来,你会豁然开朗,对这首词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认知,会知道它哪里好,有多好,为什么好,用500字讲得明明白白。
同样是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叶嘉莹在她的《南宋名家词选讲》中也做过解读,不过完全是另外一种思路。在讲解一首词之前,叶嘉莹往往会铺垫很多关于词人的人生阅历,有时会加入自己的经历。
比如讲解这首词的时候,叶嘉莹就大篇幅地讲述了它的创作背景,词人的人生际遇,同时穿插了涉及到的典故。回归到词作本身,她逐句解释出这首词的字面意思和词人表达的情感,把自己带入其中,阐述自己的见解。叶嘉莹用了3600字的篇幅,用生动的语言娓娓道来地讲述了自己对这首词的理解。她的很多解读,都是基于自己真实的生活经验和生活感受,这让诗词讲授更加生动形象,让人倍感亲切又能与读者共情。或者说,是一种以文本阐释为中心的研究,因为感性成份相对更多,所以作为听众或者读者,是否能通过阅读这种文字达到如何赏析或者审美的高度,这是有待商榷的。虽然如此,这些深入浅出的诗词讲评作品的确启蒙了大批的读者走进诗词的世界,感受它们的魅力,这是功不可没的。
除了融入生活的讲授方式,旁征博引的解读方式也总会让读者下意识地拓展着诗词的边界。
这就像是叶嘉莹打开了一扇又一扇的窗,能让读者感受到诗词的阳光是如何穿过历史的长空,让我们跨越时空的局限邂逅这些古老的文字,体验诗词的魅力。所以,读叶嘉莹的这些作品时,我们可能会有一种坐在学校课堂里的感觉,如果看得认真一点,会不由自主地拿起笔画一下重点。
比如刚才提到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叶嘉莹在讲解的过程中就提到了辛弃疾的《永遇乐》《上梁文》,西晋张翰、三国刘备的典故,以及屈原的《离骚》、程珌的《洺水集》,等等。围绕“小山重叠金明灭”里的“小山”二字,她能讲几千字;说到李商隐的《嫦娥》,会讲到王国维和王维。对于这种信手拈来的引经据典,直观来看,多少有点儿恩师顾随的影子,也为我们更深入了解词作本身提供了丰富的背景知识;主观地理解,或许可以认为她把这些诗词真正地融会贯通于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里,把自己活成了诗,也活成了人们心中的诗。用她的话说,自己一生“只为一件事而来”,那就是中国诗词的创作、研究和教育。
叶嘉莹去世,有不少媒体将其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女先生”“尽毕生之力传承中华诗词精髓的大师”等等。一贯以“毒舌”著称的毛姆,在小说《寻欢作乐》中表达过一个观点,将一个文学家取得的巨大成就归结为他的长寿,以此影射哈代在文坛中的地位名不副实。虽然这其中带着毛姆的个人偏见和是非恩怨,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某种现实,正如很多所谓的大师并非靠着作品赢得声名。
现在的我们,似乎又活在一个大师逐渐远去的时代。每当一位在某一领域中有杰出贡献的学者专家去世,舆论才会给他们冠以“大师”的名号。当然,这也是出于对他们的尊敬和取得的成就的认可,但真正的大师是否需要这样一个生前身后名的称谓,可能是我们并没有真正思考过的问题。对于叶嘉莹而言,或许“迦陵学舍”的一副对联可以给出回答:“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
千年传灯,日月成诗。叶嘉莹用自己的一生诠释了对诗词的执着与坚守。终生爱莲的她曾说,“我的莲花总会凋落,我要把莲子留下来。”虽然斯人已故,但是她留下的一炷心香,引导着越来越多的读者用心聆听、感受古典的诗风词韵,正如一颗颗莲子,萌发出不负光阴的新芽。
文/读药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