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语：老贾的电影新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在国庆前就上映了。但说实在话，这部电影跟他以前的风格完全不同。访谈体纪录片？让人看得很懵，不知所以然。

我一直以为，老贾的电影很乡土，很有人间烟火味。尤其是“故乡三部曲”的《小武》、《站台》和《任逍遥》，“时代三部曲”《天注定》、《山河故人》和《江湖儿女》，让人感佩其浓郁的时代情怀和江湖情结。

趁着周末的闲暇时光，又重看了一遍他的电影代表作《江湖儿女》，让深埋在胸腔的江湖气息喷薄而出。

男主郭斌，在大同开了一家麻将馆和歌舞厅，这是他的码头。

平日里他在这里会交三教九流，替各号人物“铲事”，自然也收人钱财。大同是他的江湖，他是大同的天。作为关二爷的同乡，他重情义、讲规矩。他带领马仔喝“五湖四海”酒、组织兄弟观看《喋血双雄》、在麻将室化解内部纷争……他还黑白通吃，地产大佬二勇哥都要拜托他“铲事”，刑警队的万队破案调查也要听他的判断。

情况在变化。正当他雄心百倍地筹划自己的江湖大业，梦想“整个大同都是我的”时，他先是被一个无名的小混混误伤，尔后又被争夺势力的仇家追杀，差点曝尸街头。关键时刻，女友巧巧掏出在麻将馆捡来的手枪，朝天放了两枪，吓退仇家。

这两声枪响，意义非凡，彻底改变了电影情节的发展（之前是波澜不惊，之后便跌宕起伏）。它确乎救了斌哥的命，但也宣告了斌哥的江湖秩序从此土崩瓦解。

巧巧因私藏枪支被关监服刑五年。出来后，一切都面目全非，连她挚爱的男人也音讯杳无。她只身一人，从大同到万州，千里追寻。其间钱包被偷，流浪街头，又差点遭心怀歹意的摩的司机强暴。但巧巧痴心不改，斌哥终于在小旅馆跟她见面，但拒绝随巧巧再回大同，并借她人之口谎说林家燕是他的新女友……

心灰意冷的巧巧踏上归途。在火车上，她偶遇一个“成功人士”，鬼使神差地跟了他踏上去新疆的列车，好在双方都在最后时刻撒了手。回到大同后，巧巧依然过着她自己的“江湖”生活，仍在原来的地方开了间麻将馆，“王哥”“李哥”叫着，安排他们看场子，举手投足之间，大姐大的江湖风范尽显。

后来，斌哥也回到大同。只是他已经中风偏瘫，坐上了轮椅，形容憔悴。巧巧收留他，尽心尽力地服侍他，直到他痊愈能够正常行走。但是，正当巧巧想重新改变时，斌哥又再次出走，所去毫无踪迹。

影片至此结束。

贾樟柯的电影，一直有着氤氲的文艺风，喜欢用镜头瞄准芸芸众生的小人物，把他们的命运、他们的抗争、他们的悲欢离合置放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下，一一解构，尔后娓娓道来，然后贾樟柯用他设计师般的想象和手笔，为角色架设一个既纯粹又多维度的空间，重建又打散人物之间的关系。

《江湖儿女》的故事发生在2001~2018年间，时间跨度长达18年，时代感相当强烈。影片严格按照时间更迭的顺序，有条不紊交代男女主人公18年来的命运浮沉和情感变迁。按理说，这种处理手法会让观众感觉枯燥又呆板，提不起兴致，毕竟现在是商业社会，大家偏喜欢快节奏。但是该片自开画以来，各界的评价颇高（当然也有部分人认为影片比较灰暗不积极），市场反响也很不错，曾一度占据周票房的冠军。

电影原来的名字是《金钱与爱情》。确实，影片的两条叙事主线，一是挥来舞去的金钱票子，二是斌哥与巧巧的爱恨离别。

金钱在影片随处可见，它串起了故事的全部情节。从最开始的斌哥替老贾和老孙了断借钱纠纷，到巧巧给司机和他父亲的小钱；后来，二勇哥找斌哥“铲事”，给巧巧一叠港币；二勇哥被人捅死后，斌哥和巧巧用报纸包扎了一捆钱作为丧礼；大学生林家栋带着他的妹妹来酬谢斌哥，除了进口雪茄，更进献满满一箱的钱；巧巧在去三峡的船上被偷了钱包，流落万州，她只好假扮小三的姐姐来诓骗，并成功地诓到张译饰演的政府小官一沓钱；到最后，斌哥落魄回到大同，蜗居在巧巧的麻将室，他以前的马仔老贾公开向他挑战，要一赌定输赢，拿斌斌坐的轮椅去拍卖……都是赤祼祼、狰狞的钱。

而爱情，则让这个原本并不出奇甚至有点俗套的情节有了张力，叙事语境也有了更多的回旋空间。巧巧为爱而鸣枪，最终入狱五年；出狱之后，千里迢迢从大同到武汉，又从武汉坐船到万州，只为找到她爱的人；当巧巧被林家燕告知她已经是斌哥的女友时，她仍执拗地坚持要斌哥本人当面告诉自己；当她和斌哥在旅馆见面时，斌哥的冷漠决绝让她心碎，可她还是不忍让斌斌说出那句话；而斌斌自己又何尝不痛彻心扉？直至最末一段，斌哥再次出走，巧巧只能徒劳无力地斜靠在过道那堵破败的墙边。当镜头慢慢从监控显示器拉进去，那灰白甚至模糊的影像，《浅醉一生》的音律飘出，令人嘘唏。

影片定名《江湖儿女》，明显高了几个层级。这也许是因为贾导演自己那缕深埋心中、割舍不掉的江湖情结。

江湖险恶、儿女情长；江湖已逝、儿女情殇。

相爱的一对男女，因江湖变故，颠沛流离。曾经厮守，终要别离。此生仿若一场梦，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终还不可得。这是怎样的惆怅和无奈？

巧巧苦苦追寻的男人，最后离她而去，只留下一纸半文；斌斌发誓要扳回的荣光和江湖，最后也不堪一击随风而去。影片的叙事结构安排得非常精当：从老贾因欠钱想赖账、老孙拿枪对着老贾、斌哥请出关二爷化解风波为肇始，到老贾挑衅斌哥赌他的轮椅、斌斌愿赌服输从轮椅上摔下、巧巧拿瓷茶壶击打老贾呵止为结束，就象一个轮回，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也许这就是“江湖”？

「英雄迟暮、美人白头」，江湖总是这般残忍。还是在大同，还是那间麻将馆，还是那些小弟，只是江湖不再，荣光也不再。梦里依稀，斯人已去。斌斌已不是十年或十五年前的斌哥，他连自己脱件衣服都力不从心。还是在他那个大同，他也不再虎踞龙盘、叱诧风云。曾经的小弟，只有李宣还在身边，其他的都发迹了、远离他了（当然还有个巧巧，但是他从心理上又是抗拒的）。甚至连后面来的小马仔都敢拳脚相向，挑战他的威严。

黑帮都变了，就像大学生林家栋讲的那样「企业化」了，一切都变了。所以，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已经回不到过去了，他只能出走，直至消失。

这或许是一种冥冥中的运数吧。说大众一点，是一种宿命；说小众一点，就是“囚徒”。

巧巧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搞UFO旅游项目的成功人士，兴致勃勃地向巧巧他们推销着人生哲学和宇宙思维。他其实就是一个小士多店的店主，这些话大多都是他行走江湖的套路，但有一句却是至理名言：我们每个人都是宇宙的囚徒。

反复看此片，我想说的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江湖；同样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囚徒”，挣不脱、走不出。斌哥走不出，巧巧走不出，你我都走不出……

稍有点意外，影片英文名为「ASH IS PUREST WHITE」，细思不觉叫绝！这源于剧中巧巧与斌斌站在火山旁，巧巧说的「火山经过高温、燃烧，因此火山灰是最干净」一句话，深得《红楼梦》慨叹「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神韵，苍茫中透着丝丝的悲凉。巧巧的话，似乎已经为全剧定下了一个基调。

从《山河故人》到《江湖儿女》，贾樟柯重建了一种电影语境，虽然空间的构筑已经完成，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反而变得更为零散而混乱了。纵使如此，《江湖儿女》透出的人文情怀或许又更为浓烈，它站在更为怀旧的时间节点上，反复回味时代、空间与情感的错综关切。

让人感动的，是影片浓浓的怀旧气息。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响起过两次、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响过三、四回，甚至Village People组合的《YMCA》这首迪斯科舞曲都不时出现。音乐也是一个时代、一片江湖的最好见证和注脚。透过这些旋律，70、80代人满满的江湖得到了复活，跃然于银幕上！

「即使期望多缥缈，期望已能令我跨进未来」，纵使无法走出自己的“囚徒”，也无论如何要走进期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