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相册IV|(1)给1号摄影师的信:入临港记

澎湃新闻 2024-12-02 10:17:39

[编者按]

《上海相册》始于2020年春夏,澎湃新闻与《萌芽》杂志社的合作,至今已发展至第四季,共有中外摄影师60多人、作家40多人参与。摄影师群体有近现代大咖先行者,也有崛起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觉悟者,当然,90后乃至更年轻的一代正以锐不可当之势汹涌而来。其中,国外摄影师在不同时期,也记录下他们眼里的上海和中国之旅。该项目与作家群体的合作中,在各方多元的视角下,《上海相册》也得以向读者展现一个层次更丰富的上海。今天推出《上海相册》第四季的第一篇,“给1号摄影师的信:入临港记”。

对上海城市影像有兴趣的人们,对摄影师陆杰这个名字想必都不会陌生。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四十多年里,陆杰持续地记录着这座城市。宏大鸟瞰的航拍照片揭示了上海一步步建起的历程。不过,在《上海相册IV》中的这组照片里,陆杰说,他想要更多呈现一个时代生活里鲜活的一面。他饶有声色地讲起一张照片的故事,“一个清晨,一群人站在路边买茶叶蛋,那场面,老有味道的。”

“上海相册”历来的创作模式是——邀请作家以“盲写”的形式选择一个自己感兴趣的拍上海的摄影师进行写作,作家小饭这次选择给这位素未谋面的,被命名为“1号”的摄影师写了一封信。因为他感受到了摄影师拍摄的热气腾腾的城市,似曾相识。信里,他邀请“1号”摄影师来临港看看,自己刚因为工作,搬家到临港。“临港有一句广告语,‘我们距离城区很远,但我们距离世界很近。’”小饭把临港与三十多年前开发前夜的上海联系到了一块儿,三十多年前,“1号摄影师”不断拍下蓬勃的、青年的上海,那是他父母的青春。而今天,站在新的一片热土上,自己的未来,城市的未来将会如何谱写呢?

1984,上海,黄陂北路江阴路,路边买茶叶蛋的人。陆杰作品

1号摄影师,你好。

这是一封信,表面上是写给你,实际情况也是这样。我现在把写信当成写作行为的一种,好像没人能反驳我。真实情况是,我看了你给予“上海相册”的这组相片颇有一些日子了,总想写点什么。很多事物有他的缘定。不久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到上海临港工作。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参与和拥有的都是故事的片段。我的生活被按下了回车键,分了段落。相片也是这句话最好的注释,咔嚓一声,就是一个回车。然而我们对于片段的故事也总是能觉得满足,不然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摄影这个行当呢。

1999,上海,南京东路。陆杰作品

1990,上海嘉定,上汽大众汽车公司。陆杰作品

1984,上海,南京东路。陆杰作品

也许不存在最好的机会——我是说,如果要在较好的时刻写这篇文章,可能就是现在——我终于完成了搬家的全部工作。搬家并不容易,且随着年龄渐长家什积杂越发不易。

现在我成为了一个新临港人,再看你的相片,却让我联想到摩西写出的《出埃及记》——那是宗教传说,也适合作为今天的文学故事。我要写的是《入临港记》,以及在你的摄影作品和其他几个文艺作品中关于一座城市的想象。

1982,上海,外滩延安东路天桥。陆杰作品

1号摄影师,你说越是平凡的往往就越是感人的——你这话简直和朴树那首《平凡之路》是亲戚。那次来临港路上车里恰好播到了朴树另外一首《心无所惧》,因为喜欢,以至于我让她循环了一万遍(一种修辞)。你可能对这首歌名觉得陌生,其实就是朴树那首写给电影《冈仁波齐》(我总是把这个名字记成冈波仁齐,见鬼。一座像金字塔一样的雪山)的主题曲,通常也被称作《NoFearInMyHeart》。我表弟说朴树总是能写出一个中年男人闭关十年出来依然拥有少年感的那种歌。我觉得他好像哪里说到了点子上——可能吧。

不知道你来没来过临港?临港新片区在上海是一个新的存在,只不过才成立五年,折算成人类的话只能算是婴幼儿。每个产品都有其生命周期,人和城市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产品,人类一百岁,城市一千年。换句话说,目前的临港,一切都还是崭新,漫长而未知的。我多么想邀请你来临港拍摄作品。你拍摄的上海是蓬勃的,青年的。

1991,上海,一名宾馆服务员。陆杰作品

1983,上海,一家西餐厅的价目表。陆杰作品

1986,上海,锦江乐园。陆杰作品

1981,上海,龙华庙会。陆杰作品

1984,上海,南京西路。陆杰作品

临港的明天充满想象,需要呵护,需要记录。临港还有一句广告语,年轻的城,年轻人的城。我虽已不再年轻,但也被这句广告语打动。就像我总是被朴树打动。到临港工作的机会来得也很突然,我终于相信了那句话——人是他所有过去的总和。我分别认识了二十年和十年的两位朋友搭了一条小船,把我运了过来。上船前也有过轻微的犹豫——直到听了朴树的歌。“你在躲避什么?你在挽留什么?”

我相信今天的临港就像三十年前的上海,八十年前的新加坡,两百年前的纽约,一千年前的罗马——这几个时间具体不一定对得上,如前文提到的夸张,这又是我的一种表达方式。人到中年,尤其是写文章的时候,追求的不再是所有的准确,而更在意修辞的合理性。我甚至觉得这么写还能有个好处,启发一些认真的读者去较一种真。我猜想摄影师就不用像我有这么多内心戏,你们的工作非常深刻,也很“简洁”。摄影师又是城市的化妆师。我们不会指导化妆师工作。

1988,上海,人民公园。陆杰作品

1985,上海,建造中的华亭宾馆。陆杰作品

1981,上海,苏州河。陆杰作品

1986,上海,苏州河。陆杰作品

临港很好,她距离上海城区够远,在搬家来之前每次通勤都像是郊游。人们对距离都有天然的好感,时间和空间的都是。旅游业和摄影业都是距离生下的孩子。临港有一句广告语,“我们距离城区很远,但我们距离世界很近。”通常到临港的人们对前半句会相对更有体会。体会后半句则需要视野、才华和机遇。为了避免误会和犹疑,广告语也可以缩减成“临港,上海离世界最近的地方。”

1号摄影师,看到你拍了外国友人在船上休息的照片——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船大概是在黄浦江上。如果有机会,将来你可以来临港拍类似的题材。临港现在的外国友人比例是真不低。

1984,上海,黄浦江游览船上的游客。陆杰作品

到临港工作没几天,我去参加临港雕塑研讨会,代表文化工作者在现场我说了一些关于长期主义的话。摄影恰好是我认为具备长期主义特征的一件事。我跟雕塑有一点小缘分,二十多年前,我曾为一位艺术家写传记,传主是国画大师潘天寿先生的外孙朱仁民。在跟随艺术家生活的几个月里,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他在一座小岛上创作的雕塑群,以及国内外著名的“海上布达拉宫”。你若是坚守长期主义的行者,时间会给予你最公正的回报‌。“这些都是利在千秋的事情,给国家做,给子孙做,很划算。”他说。我认为股民也应该这样想。好天气总是会来的,庄稼汉也是这么想的。

临港有七件城市雕塑,《宏图》是高速公路路口你总能看到的新片区第一件城市门户作品,也是最早落成的一件。1号摄影师,用你的话来说,雕塑应该是一座城市的精神符号和文化载体。但用我的话来说,雕塑更像是城市的脸庞,更具体一点,是脸上的美人痣。或者眉毛。(人脸上可以没有美人痣,但缺了眉毛就显得奇怪了。)

1996,上海,眺望东方明珠。陆杰作品

1987,上海,长风公园。陆杰作品

那天下班从临港离开,回家我已魂不守舍。当天晚上就做了个梦,梦见我和最爱的女友终于要分开。孟京辉说过爱情故事的结局只允许是这个。我认可。梦里的女友是个作家,她写了一篇对话体的小说发表在文学刊物上。刊物很用心,又把小说全文发在自媒体上供作家朋友们阅读和八卦。其实应该配一个视频的。那个视频是我和她学校毕业那天,有同学在铁凝主席等一众领导面前发言,说我和女友在学校相识相知相爱,毕业后马上结婚。铁凝主席答应给我们当证婚人呢。一场美梦也有悲伤的部分。分手那天她说她要跟铁凝主席哭诉。

可是,我要去临港了。我说。义正言辞。

1980,上海,外白渡桥。陆杰作品

临港以前不叫临港,叫芦潮港。芦潮港曾经是南汇的一个海边小镇。如果我爸没骗我,我太爷爷一辈就来自芦潮港海边。我七岁时才从农宅搬进新村。新村还是村,新家只是更高的楼房。三上三下黑瓦白墙的房子是爸爸自己建的,他本职就是泥水匠。从商业角度考虑,这个项目他亲力亲为能省下不少钱。但这个角度其实非常不商业。我妈是“筑巢”助理,除了搅拌黄沙水泥,她还要负责把转头从一楼抛向二楼——随着房子越造越高,这发射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当砖头在美妙抛物线到达顶点的时候,父亲伸手接过这幸福。

1号摄影师,你的作品里,所有人的打扮就是我记忆中我父母年轻时候的样子。你的照片让我再次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父母,非常感谢。

1985,上海,上海市跳水池。陆杰作品

1989,上海,雨天路上骑自行车的人们。陆杰作品

1990,上海,光新路道口。陆杰作品

那时我经常坐在父母身边,看我爸接下我妈的砖头后玩一个类似俄罗斯方块的游戏。后来这游戏我也爱玩。会玩的人会觉得这游戏无穷无尽。孩子没那么多耐心,双眼无神之后我扔下手掌游戏机,问我爸,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往哪里去?

我爸回答我:不要问,也不要怕。

我是觉得我在怕吗?我追问。

有时你问了问题,就会对答案产生恐惧。我爸狡黠地笑了,就像一名逗乐了观众的脱口秀演员那样对自己的说辞表示满意。

我不是在写什么金句。因为至今我也不同意我爸这个解释。他是真的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那一辈人能做的是不问。他们的脸上没有问题——就像你照片中所有人的表情里都没有忧愁一样。

1984,上海,公园里的合影。陆杰作品

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来临港?因为我在这里可以说真正的母语:南汇本地话。一次我跟同事吐露了真心。我对我同事说,所以临港是我的应许之地。我身上遗传了我父亲的狡黠。我补充道:我讨厌一切方言,除了南汇话——很多作家身上有一种自嘲精神,我东施效颦。只有在家里你才是真正自由的,而不是在菜市场上。

我深深理解方言会让一个异乡人时时刻刻陷入沟通困境。方言是人与人之间天然的巴别塔——维多利亚也改变不了贝克汉姆的伦敦乡下口音。要让贝克汉姆变为城里人,只有等伦敦乡下出现一座新的城。

1987,上海,胶州路菜场。陆杰作品

贝克汉姆到了洛杉矶银河队当老板之后的发言里说到,每次看浩瀚星河的时候,你才会知道身边的一切是真实可靠的(而不是相反)。洛城有黑帮,至少电影里是这么说的。把黑帮拍成公务员系统的《教父》导演FrancisFordCoppola自掏腰包制作的《Megalopolis(大都会)》今年上映,被遥远东方的网友打出了历史最低分。但我喜欢这部电影的内容:古罗马、新纽约、未来、乌托邦和科技。半年后我才意识到,这不就是我所理解的临港吗?我特别喜欢Coppola将古罗马与新纽约搅和在一起,就像可乐和冰块能提供更好的口感。

1983,上海,淮海路上海长春食品商店。陆杰作品

1985,上海,南京东路。陆杰作品

1992,上海,南京路西藏路天桥。陆杰作品

1984,上海,沪青平公路边的淀山湖游泳沙滩。陆杰作品

1981,上海,行驶在外滩边的公交车驾驶员。陆杰作品

1987,上海,石门一路南京路天桥。陆杰作品

我相信未来,不是个体的未来,而是人类的未来。这也不是我决定的,是人类所有的过去决定的,城市也是如此。

1号摄影师,你相信我说的这句话吗?

摄影师自述

四十年来,我一直将镜头对准上海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和芸芸众生,试图从中找到这个城市隐秘的内核。当日积月累的胶片和数码照片渐渐构成一个巨大的影像图库时,上海的精彩故事也渐渐在这些图像中显影,并且揭示出一个令人欣喜的现象:镜头越是对准那些普通平凡的日常,越是能够挖掘出荡气回肠的生活篇章。只要你的触角一直向这些社会生活的深处延伸,越是平凡的往往就越是感人的。

对于任何一个城市来说,除了精神符号和文化载体,生活在其中的人是最具有活力的一群,城市一旦缺少了他们,就会变得了无生趣,或者说就失去了这个城市的可读性。我们每一个人都生活在极其普通的社会层面,即便是在非凡的业绩后面,也有着寻常人的喜怒哀乐。尤其是将这些色彩缤纷带有烟火气的图像放在一起阅读时,你就会发现原来上海这个大都市远非只有表面的繁华,并不只是摩天高楼和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所构成的空虚和无聊,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整体,是一个可以让人亲近的、不容任何人忽略的生命空间。

四十年来的上海,我与这座城市同呼吸、共成长。无论是八十年代的上海记忆还是九十年代的城市变迁,亦或是千禧年后的翻天巨变,关于城市影像的纪实专题往往是一个个过于庞大的抽象的概念,只有将镜头聚焦于某些细节,才可能真正找到情感的落脚点。作为摄影工作者,善于从平凡人的生活中找到情感的突破口,再平凡的故事,也可能产生动人的力量,再简单的画面,也可能震撼人心。

那些宁静美好的生活片段,那些千姿百态的城市面孔,背后不仅仅是温暖人心的故事,还是解读上海个性的注脚。经过时间的沉淀后,这些纪实影像中的情感就会凝聚成一个巨大漩涡,具有无可比拟的力量,不仅让拍摄者,同时也会让所有的观众感动不已。如今,反观这些跨越四十年的照片,就不再是让我来简单地讲述一个城市故事,而是让图像的观看者能从历史延伸,一直走向未来。

摄影师简介

陆杰,上海摄影师,生于50年代末,自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接触照相机,便发愿今生与此物相伴,迄今已拍摄20余万张关于上海这座城市方方面面的底片。“以上海为主题,纪录这个城市的变迁,是我的使命。”他的微博简介如此描述自己。

文字作者简介

小饭,青年作家,文学访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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