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悦球衣退役仪式。

当《海阔天空》在国家体育馆内响起，北控男篮的9号球衣缓缓升上穹顶，球场中央，孙悦注视着那件球衣，用力抿着嘴唇，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12月6日的CBA“京城德比”，因为孙悦的球衣退役仪式而与以往都不一样。

球馆里依旧涌入了大量的球迷，但少了一份剑拔弩张，中国男篮“08黄金一代”的悉数到场让现场更像是一场老友聚会，而众人相聚于此则是为了告别，为了陪着在这一夜正式迈入39岁的孙悦和曾经球场上的那位“孙大圣”道一声再见。

孙悦的篮球故事，和职业体育里通常意义的“一人一城”略有不同——“颠沛流离”曾是他职业生涯的标签之一，但从奥神到首钢再到北控，他兜兜转转都没有离开过北京。这座城市见证了他从懵懂少年变成手握NBA和CBA冠军的中国篮球第一人，也见证了他在北京奥运会帮助中国篮球创造“历史最佳”的高光时刻。

如今，孙悦开启了自己的人生下半场，但他依旧没有离开篮球，并且希望用自己的方式为北京篮球和中国篮球带来积极改变。就在球衣退役仪式前，孙悦接受了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的专访，谈起了他和北京的篮球故事，也谈到了他正在酝酿的“大计划”，“我希望打造一个跨度10年以上的体系，帮助更多喜欢篮球的人们，也去寻找中国篮球的未来。”

孙悦的人生轨迹离不开北京。

20年，在北京画了一个圆

当孙悦和澎湃新闻记者说起这场“酝酿已久”的球衣退役仪式，他最真实也是最深刻的情绪，就是感激，“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非常感谢北控俱乐部对我的认可，我真的非常开心。”

12月6日，是孙悦的生日，也是这个赛季CBA的“京城德比”。把球衣退役仪式放在这一天，对于孙悦而言，意义非凡，“既然要办，我就和俱乐部沟通，希望能够把它升华到一个北京篮球的概念，我希望这次告别也是北京篮球的一场聚会，能够传递出北京篮球的精神。”

北京这座城市，对于孙悦的篮球生涯甚至是近40年的人生来说，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就如他在球衣退役仪式现场所说的，“我15岁来到这座城市，当时的我觉得这座城市好大，大到我害怕，我惶恐我紧张，但是又和在座的很多远离自己家乡来到这座城市拼搏的人一样，努力想去留下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当飞机落到首都机场的那一刹那，我心中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回家了。”

2000年，孙悦从河北老家来到北京，进入了北京奥神的青训体系，彼时，他对于篮球的态度从曾经的“有点讨厌”变成了“我想要追赶比我更强的人”。奥神的生活环境、住宿条件和训练模式，为孙悦打开了一扇通往篮球世界的门，但同时也让他看到了通往职业篮球这条道路的残酷现实。

诸多好友参加孙悦球衣退役仪式。

“我记得当时要通过试训才能留下来，所以当时我和我的室友是竞争关系，我们在场上尽情展示自己的能力，但是场下又是什么都可以聊的好朋友。”孙悦告诉澎湃新闻记者，他至今都记得当时室友离开而自己留下的场景，也就是这种优胜劣汰的竞争环境，坚定了孙悦“变得更强”的决心，“在奥神的那些年，我的个性得到了非常多历练，也造就了我现在一部分很重要的人生想法，以及看问题的角度。”

如果说，在奥神的那几年是孙悦篮球人生的塑造和启迪；那么，披上北京首钢的球衣之后，孙悦则是进入了发挥能力和承担责任的阶段。2013年奥神解体，孙悦被租借到北京首钢，这也是他在阔别9年之后，再次站上CBA的舞台。那时的孙悦，已经是拥有NBA总冠军戒指的球员。

“这个阶段更多是承担责任的状态，我在学习如何在自己表现好的同时，还要帮助身边的队友，然后让他们作为一个团队去发挥战斗力。”回忆起在北京首钢的那几年，孙悦已经从实现自己的期待转变为承载更多人的期待，“那个阶段，有北京篮球的希望，也有中国篮球的希望。”

那几年的孙悦，没有辜负球迷的期待，帮助北京首钢夺下CBA总冠军，在国际赛场上也撑起中国篮球的后卫线。然而，伤病却成了他最大的敌人。连续受伤让他表现下滑，甚至远离赛场，最终在2018年与北京首钢解约。

“来到北控之后，我觉得自己又到了寻找初心的阶段，我觉得人生就是一个圆，我的篮球生涯也是这样。”孙悦自己说，在34岁的时候重回球场，他在大部分时刻是在享受篮球带给他最初的快乐，“我更多是想证明给自己看，我希望表现给自己，再次为自己而战。”

孙悦看着9号球衣退役。

“不完美的残缺，才是最完美的”

事实上，就在北控男篮宣布退役孙悦的9号球衣之后，不少球迷又追忆了一波孙悦的篮球故事。令不少球迷“意难平”的，正是挡在孙悦篮球道路上的一次次伤病。就在一年多前接受凤凰卫视采访时，孙悦也提到了他的那些伤病——2014年和2015年，孙悦的手臂习惯性脱臼11次，右踝关节软组织挫伤，多处出现骨质增生、关节腔内游离骨；2017-2018赛季开始前，孙悦因为脚踝伤势赛季报销。

“这些其实都不算是什么大遗憾，因为我觉得作为运动员，伤病是逃不开的因素，很多职业运动员都面临着这个问题。”孙悦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就在与北京首钢解约专心治疗伤病的阶段，其实外界也有很多关于“孙悦应该就此退役”的讨论，但是他一直希望和自己较劲，“我会一直去激励自己，告诉自己要证明给自己看，我还可以打球，我的篮球生涯不会就此结束。我甚至在和伤病对抗的过程中找回了曾经对待篮球的热情和激情。”

最终，他也确实顶住伤病重新回到球场，尽管年龄的增长和旧伤的困扰让他不再是能够左右战局的关键球员，但他在北控的最后阶段，作为队长依旧打出了一些亮眼的表现——对阵山东，送出过单场5个封盖；对阵广州贡献过单场4次抢断。只不过，孙悦的这些高光表现需要很大的代价，“身体到了极限，最后我有半个赛季都在尿血。”

也正因如此，在2021年决定退役时，孙悦的心中还是留下了一些不甘和遗憾。

“我选择退役的方式和我曾经想过的也不太一样。”孙悦自己说，他是一个好胜心很强的人，他曾经希望自己是在有能力继续打球的前提下主动选择退役，“当然最终也是我主动决定退役，但说实话，那时候我已经和其他大部分运动员一样，身体的状况不足以再去支撑我在球场上打出好的表现了。”

孙悦发言。

和绝大多数运动员一样，即便手握着连姚明都羡慕的“NBA和CBA双总冠军戒指”，但就算是在成就历史的2013-2014赛季，孙悦也留下了“小小的遗憾”。

“我记得那一年总决赛第五场比赛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们要在主场夺冠了，但心态上的变化让我们输掉了比赛。然后到了第六场，我就抱着志在必得的信念。”说到那一年的总冠军，孙悦也跟澎湃新闻记者分享了一个幕后小故事，“正常情况我们去客场可能都会带两三双球鞋以及两套比赛服，但是我就带了一双球鞋和一套比赛服，我当时没有再打第七场的概念，也算是一种球员的‘削发明志’吧。”

那场比赛，孙悦9投6中独得18分，并且贡献了6个篮板和2次抢断，还有1次盖帽和1次助攻，表现仅次于球队的双外援，最终成就了CBA的“第一人”头衔。但时至今日，说起那次总决赛，孙悦也笑着说，“说起来也挺有意思，我拿过的冠军都是在客场，没有在主场，我觉得在主场夺冠的感觉肯定很不一样，这也算是小小的遗憾吧。”

这样的遗憾充斥在孙悦篮球生涯的每一个阶段，有时候反而成了激励他的动力，并且慢慢地成为他的人生信条，“对我来说，不完美的残缺，才是最完美的。”

孙悦指导小球员。

人生下半场，想为中国篮球打造一个体系

在生活里，孙悦是一个感性的人，他会说出“不完美的残缺才最完美”这样的话，也会在球衣退役仪式上任自己的感情流淌，还会将自己的人生投射在“孙悟空慢慢打怪升级”的励志故事里。但到了球场上，孙悦又将自己定义为一个“非常理性”的球员。

“最初的我觉得篮球是五子棋，帅气的扣篮、潇洒的盖帽、精妙的传球，很直接。但通过对篮球的慢慢了解，我越来越意识到它其实是一盘围棋，看似简单，实则有很多困难。”

这是孙悦在退役仪式上说出的对于篮球的理解，而帮助他形成这个概念的人，其实是将他带入国家队的外籍主帅尤纳斯。

2005年，刚刚成为中国男篮教练的尤纳斯到全国各个赛区挑选球员，由于台风航班被取消，他看到了孙悦在全运会预选赛的表现，然后，就有了那句在篮球圈子里曾经被反复提到的“我一定要让这个人进国家队”的表述。

“我的篮球生涯遇到过很多好教练，但尤纳斯是比较特殊的教练，他在我快速吸收篮球知识的阶段给了我很多精确的东西，这些精确的东西又会体现在球场上的结果。”这也是为什么孙悦会拿五子棋和围棋作为比喻，“同样的棋盘、同样的棋子，但是下法可能就天差地别，所以我觉得篮球的严谨度是非常有必要的。”

孙悦希望做出一套篮球体系。

在孙悦看来，如今的这一代中国球员其实在身体素质上要优于过去的球员，但是在精确和严谨的“理性篮球”训练方面，数量积累还远远不够，“现在年轻人的基本条件是优于我们那个时候的，包括训练场景也在不断提升，但是对于篮球的理解还需要进一步提升。”

也正是基于自己对中国篮球目前问题的判断，孙悦在退役之后短暂休息了一段时间，就找到了人生下半场的主线——打造一个跨度超过10年的篮球体系。

“我没有给自己一个限制一定要去做什么，或者一定不要做什么，但是我最终的想法就是帮助中国篮球去打造好一套体系，然后通过这套体系去帮助更多喜欢篮球的人群。”

孙悦告诉澎湃新闻记者，退役后的3年时间，他也尝试了不同的角色，在篮球真人秀节目中担任导师，为年轻球员点拨篮球技巧；在比赛直播中担任解说工作，分析战术同时也输出自己的观点；他还有自己的篮球馆，将它称为“筋斗云”，希望能够借助这片场地打造篮球文化的平台，“我参与这些不同的活动，其实也是希望借助各个平台输出我们的观点，但都是希望年轻人能够理解，篮球是一门特别深的学问，想要把篮球打好，背后涉及战术、位置、空间和时机等等，所有这些都是体系的一部分。”

事实上，孙悦在过去3年里花了很长时间去寻找合适的科研团队，经过多方比较和筛选，才最终选定了如今的合作团队，并且将目前打造的这个篮球培训体系命名为“TP”（TenPoints）。

“如今我们打造的这个体系围绕着5大块，一个是篮球技术，一个是体能训练，还有就是运动健康和运动营养，以及运动心理学。”当说起目前正在打造的这个庞大体系，孙悦展现出了一种管理者的严谨态度，或许是过去20年司职控球后卫的原因，孙悦希望每一步都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从目前这个项目在测试阶段的情况来看，要好于我们的预期。但我不会给自己一个限定的时间，我希望慢工出细活，打造出一件精美的作品。”

孙悦指导小朋友。

按照孙悦的期待，这个项目最终完成后，不仅能够帮助到青少年球员在该体系中长时间训练，而且也可以帮助中国篮球进一步选材，甚至可以对于偏远山区热爱篮球的青少年进行远程辅导。

“我希望这个体系是真正可以帮助到大家的，所以在它完成之前，我会做更多的准备和核实，包括实验的工作，否则，它就失去了我想要的意义。”

过去20年，孙悦在赛场上不断打磨自己的技术，从CBA到NBA再回到CBA，他亲历了从量变到质变的成长过程；如今，他希望将这样的严谨带到这个篮球培训项目中，在不同的领域去制造“量变到质变”。

“以后可能要作为一个篮球人的身份，去做所有跟篮球相关的事情，我也很荣幸，有一句老话是有压力就有动力。”孙悦自己说，“反正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篮球，我希望能够打造出一个体系，真正帮助到中国篮球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