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古代的教育有官学和私学之分。虽然私学的概念界定与类型划分,就其教育制度的构成方式而言,尚有一些争议的地方。但从广义的层面辨析,非官方的学术传承与教育,皆应属于私学范畴。纵观私学发展历程,春秋战国时期,私学兴盛,百家争鸣。魏晋南北朝时期,家族教育异军突起。宋元以降,私学则多受到官学体系的管辖。相对而言,唐代私学形式多样,内容丰富,具有广泛的社会性与鲜明的时代特征。私学的兴盛,不仅拓展了唐人的文化空间,进而影响其创作心态与价值取向,甚至对文学观的建构及文学史的嬗变也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学术传承的私学化及其文学观的建构
隋末唐初,王通河汾设教,主张复古更新与经世致用。中唐《春秋》学派提倡经学革新。受科场文化的影响,《文选》学兴盛一时。这些因私授讲学而形成的学术传承,对当时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根据王绩《游北山赋》、杜淹《文中子世家》及《中说》等相关材料的统计来看,王通门人及私淑弟子多达二十余人,就创作实践与群体性而言,在一定程度上已形成了“河汾作家群”。王氏河汾之学,主张“行道复礼”的伦理观与“穷理尽性”的修行法则。在《诗经》的文学阐释及作家论、风格论上,多从政教入手,提倡王道之志与经世致用的文学批评,所彰显的“文以德先”等诠释方法,则为贞观君臣所继承,进而奠定了唐初文学观架构的基石。
安史之乱以后,陆质本啖助、赵匡之说,“杂采三《传》,以意去取,合为一书,变专门为通学,是《春秋》经学一大变”(皮锡瑞《经学通论》之四《春秋》)。从上元二年至大历五年,啖助《春秋》学术先于丹阳等地私家传授,陆质入京后传《春秋》于永贞集团,啖、赵学派才大显于北方,并影响到中唐的古文创作及元稹、白居易等人的新乐府运动。元、白《策林》的批评指向与陆质《春秋集传纂例》中的解经内容多桴鼓相应。而韩愈、柳宗元、刘禹锡等人的经世古文及尚奇求新的文风也同样体现了《春秋》致治之学的“去文从质”“王道之志”及疑古辨伪的经学取向。
隋唐时期,《文选》兴盛,与五臣注及陆善经等人注记的官学属性相比,曹宪、许淹、公孙罗、魏模父子以及李善在江淮、汴郑等地讲授《文选》,学术规模更大,私学传授特征更明显。从接受的层面看,李白三拟《文选》,杜甫“熟精《文选》理”,韩愈、白居易及李商隐等也曾仿拟取精,至于科考应试的命题取资及诗材檃栝,也多源自《文选》。尽管唐人奉《文选》为圭臬,创作范式多有承袭,但在概念层面上并没有建构起《文选》诗整体的价值取向与判断,在逻辑上也没有引出规范性的诗学命题,反映在批评领域,唐人更多的是从《文选》诗中拈出齐梁体等概念来表述对诗学传统的理解与阐释。(参见童岳敏《论唐代私学兴盛对唐诗的影响》)
家族之文学实践与蒙训著述的文学特色
魏晋以降,公立学校沦废,学术中心移于家族。胡应麟《诗薮》外篇卷三云:“唐诗赋程士,故父子兄弟文学竞称者甚众。”唐代文学家族兴盛,多集中在两京、河东、河北及江南东道。考察其家学因素,除了诗文传家外,也有经史及书画等技艺的传承。就其文学实践而言,则呈现为家族内的文学研习与交流。如弘农三杨、怀州穆氏四子皆曾筑馆课文,属词匠意。
家族的诗文唱和往来是诗艺交流的重要形式。柳宗元《王氏伯仲唱和诗序》云:“间以兄弟嗣来京师,会于旧里。若璩、玚在魏,机、云入洛。由是正声迭奏,雅引更和,播埙篪之音韵,调律吕之气候,穆然清风,发在简素。非文章之胄,曷能及兹?”在一些诗文雅集的场所,家族性参与也颇引人瞩目,如颜真卿家族、张荐家族引领浙西联唱,南阳谢良辅、谢良弼兄弟为鲍昉浙东雅集之翘楚,而晚唐詹氏家族(詹敦仁、詹琲)则积极倡导了泉州诗群艺文活动。再者,《窦氏联珠集》《李氏花萼集》《韦氏兄弟集》等家集的编撰展现出强烈的崇宗意识,反映在创作上则体现出文风因袭的相传性。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云:“芝兰继芳,重难改于父道;骚雅接响,庶不慊于祖风。”像杜甫、王勃、杜牧、陆龟蒙等皆曾秉承家业,绍述文事。
受科场文化的影响,唐人蒙训也蕴含着浓厚的劝学崇文意识。杜甫《宗武生日》《又示宗武》、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等,强调敷教文翰,为识智之源,只有留情文史,骚雅接响,庶不慊于祖风。一些辞章、声律俱佳的诗什也成了开展童蒙教育时揣摩、仿拟的范本。如《兔园策府》,乃徐、庾之体,偶丽之语,唐五代时期流行于民间村塾。另在敦煌遗书中,尚有《秦妇吟》《渔父歌》《沧浪赋》《燕子赋》《貳师泉赋》《王梵志诗集》等学仕郎的诗文抄本。这些训蒙著述的文学特性也极为鲜明,以李峤《杂咏诗》为例,天瀑山人《李峤百咏跋》云:“皇期中叶,甚喜此诗,家弦户诵,至使童蒙受句读者亦必熟背焉。”另赵嘏《读史编年诗》、胡曾《咏史诗》、佚名《古贤集》以及汪遵、周昙诸家的咏史诗作,以年岁为类,人物为纲,建构的历史画卷不仅为童蒙训读提供了大量的事实原典,在一定程度上也为晚唐咏史怀古诗的兴盛奠定了受众基础。
隐读修业与中晚唐文体之新变
安史之乱以后,时局动荡,官学颓滞。文士中隐读山林者日趋增多。虽然隐读修业在生存方式上体现为遁迹山林,远离都市,但从入仕目的来看,隐读者会聚山林,相互习业,彼此教授,本质上追求仕进,以科第为目标,故应纳入私学的范畴。据初步统计,中唐以降,隐读山林的文士达二百余人,多汇聚于名山。京畿、都畿一带的终南山、嵩山、华山等地,因靠近两京,为文士所聚集。而南方则以庐山、九华山、衡山等地为胜,究其原因在于地近繁华,交通便捷。这一庞大的文士群体及其隐读文化,对中晚唐文学的创作自然也产生了深远影响。
首先,文人寄寺修学或隐读肄业时,创作了大量的隐逸诗歌。如庐山招提寺,隐读者众多,李群玉《劝人庐山读书》云:“怜君少隽利如锋,气爽神清刻骨聪。片玉若磨唯转莹,莫辞云水入庐峰。”其中,著名的隐读者有李渤、李涉、刘轲、伍乔、符载、杨衡等。他们或寺院题诗,或联体唱和,题材以隐居、禅悦为主,在林泉雅事之中追求淡泊萧疏的情趣。另外,谭峭遁居庐山习隐洞,学者有百余人之多。此后,陈贶、江为、刘洞、夏宝松等均来此隐读,这些庐山诗人群体,奉贾岛、姚合为宗,诗风清奇幽僻,走苦吟一派。唐人的隐读,受到了传统隐逸观念与佛、道遁世思想的影响,反映在创作领域,除了表示一定的乱世心态外,多数则在孤寂、感伤之中吟唱其萧疏淡泊的人生情趣,诗风有清淡闲远的一面,时而也略显寒苦僻涩。这种诗学取向,也成了中晚唐诗歌典型特征的呈现。
其次,从小说的创作来看,中晚唐隐读文化及其发生机制往往成了叙述模式的逻辑起点,同时也展示出文士阶层的时代趣味与心理体验。如《续玄怪录·张庾》《异物志·李元平》《广异记·朱敖》等人神之恋的小说,通过文士隐读时与鬼神的际遇,诠释了“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的风气(李肇《唐国史补》卷下)。受道教炼丹术及游仙思想的影响,《太平广记》卷十七《卢李二生》《薛肇》等小说,描述了隐读文人科举仕宦与悟道成仙的两种人生模式的反差,彰显道教洞天福地的虚幻世界,进而宣传神仙美学。此外,一些隐读小说的情节设置与人物活动多在寺院中展开,这一方面与文人流寓佛寺的习气及寺院停客税居的功能有关,另一方面也受到中晚唐“坟寺”风俗的影响。
作为一种教育模式,唐代私学的兴盛,有着鲜明的时代属性与科场背景。从知识传承与文化普及的层面上看,私学形式自由、开放,内容也更为丰富。与官学的制度化、等级化及滞固性相比,私学的盛衰嬗变更能及时折射出士风、学风的变化。就其文学功能而言,不仅拓展丰富了文人的生存空间与创作取向,也从地缘及学缘的角度影响到唐代文学的发生与发展、特点与价值。
(作者系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