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已然千古林徽因探寻古建遗韵的美丽剪影

北京日报客户端 2024-12-09 15:36:42

▌周惠斌

摸清文物家底,守护历史根脉。经国务院统一部署,第四次全国文物普查于2023年11月至2026年6月分三阶段进行。当下,各地文博工作者正以责无旁贷的使命感,以县域为基本单元,身临野外一线,实地开展文物普查。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今年是建筑学家兼诗人、工艺设计师林徽因(1904—1955)诞辰120周年。回望上世纪30年代,山河破碎,战火纷飞,林徽因与梁思成等中国营造学社的早期成员,踏青山,走乡野,不辞辛劳,不畏艰险,致力于文物古建筑的考察、调查和研究,默默书写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坚守与传承。林徽因当年为中国古建筑研究与保护所历经的传奇往事,时至今日犹让我们无限感怀和深深钦佩。

1934年8月,林徽因在汾阳县小相村灵岩寺仰望铁佛。

1934年,林徽因在陕西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古城墙外花海中留影。

1937年,林徽因在药王山测绘摩崖石刻造像。

1937年6月,林徽因在山西五台山佛光寺东大殿仰望唐代佛像。

1936年6月,林徽因在滋阳(今济宁兖州)兴隆寺塔测绘调查。

不肯与千年晋祠失之交臂

山西历史悠久,人文璀璨,素有“中国古代建筑宝库”的美誉。1933年至1937年,林徽因曾三次赴山西,先后考察、调查大同古建筑和云冈石窟、太原晋祠、五台山佛光寺等古迹。

1934年8月上旬,林徽因、梁思成应美国朋友费正清、费慰梅夫妇邀请,赴山西汾阳城外的峪道河避暑,这是林徽因第二次赴山西。其间,四人以汾阳峪道河为原点,结伴考察了汾河流域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和赵城等县40余处古建筑。

前往汾阳县小相村灵岩寺途中,适逢大雨,原来的土路一下子变得泥泞不堪,崎岖难行,只能改乘骡车。林徽因在调查、测绘中,主要承担丈量建筑和抄录碑文,梁思成负责拍照并做记录,费正清夫妇则协助配合。费慰梅在《林徽因与梁思成》一书中回忆:“菲莉斯(林徽因的英文名)穿着白裤子,蓝衬衫,与穿着卡其布的思成相比更显得清爽整洁。每到一座庙宇,思成便用他的莱卡照相机从各个方位把它拍摄下来,我们则帮助菲莉斯进行测量,并按比例绘图,工作往往需要整整一天,只是中午暂停下来吃一顿野餐。”

当时,梁思成拍摄了一帧极富诗意的照片:已是遗墟的灵岩寺瓦砾土丘,满目荒凉,但还留存明正德年间铸造的五尊铁佛,东首一尊低首垂注、悯恻眷顾,身形娇小的林徽因右手执笔,轻抚着露天盘坐的铁佛,同时神情虔诚地仰首凝视,仿佛彼此正用心交流着什么……正如后来一位诗人所写的:“你有低眉慈悲,我自温婉无语,静默好似对话,凝望已然千古。”

林徽因和梁思成久闻晋祠大名,但一开始他们并没有探访晋祠的计划。因为根据经验,越是名胜古迹,经后世重修、改建的可能性越大,原有的建筑不太可能保存下来,所以他们对“名胜”总是敬而远之。然而,从太原出发去汾阳时,在颠簸的汽车上,林徽因透过车窗,远远望见太原城外晋祠正殿的魁伟侧影,这惊鸿一瞥,让她大为惊叹。晋祠虽成名胜,但仍是古迹,他们决定返回时,无论如何必须考察一番。

一个月后,林徽因、梁思成告别费氏夫妇,从汾阳返回太原途经晋祠,毅然走下挤得水泄不通的公共汽车,拖着沉重的行李,决定逗留半日,对心中挥之不去、“无论如何不肯失之交臂”的晋祠进行初步考察。

晋祠位于太原西南悬瓮山东侧,是我国现存殿堂楼阁、亭台轩榭俱全的最古老的祠庙建筑群,最著名的建筑圣母殿,建于北宋太平兴国九年(984年),崇宁元年(1102年)重修,大殿四周围廊,前廊宽敞,是古建筑中“副阶周匝”的最早实例;斗拱彩画,与《营造法式》中“五彩遍装”的记载高度相似;殿前8条木雕盘龙,是唐宋古建筑中仅存的实例;殿内43尊宋代彩塑,圣母居中而坐,神态庄严,雍容华贵。在晋祠,林徽因和梁思成流连忘返,时而驻足观赏,时而拍照记录,眼前的一切让他们深深陶醉……

此次野外调查正值仲夏,天气炎热,林徽因戴着西式太阳帽,踩着泥泞、坐着骡车,涉水跋山,风尘颠簸,为掌握第一手实例测绘资料,她奔走在山村乡野,毫不介意山谷的野风、顶头的烈日,以及粗劣的食物,甚至与蚊蝇跳蚤为伍,备尝艰辛,饱受疲困。然而,每一次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发现古建筑遗存,看到“艺术和人文景物的美的色彩”及精妙奇特的构造,总是让她疲劳顿消,有如孩子般快乐。

林徽因徜徉于古寺塔林,倾听暮鼓晨钟;流连于楼台亭阁,感悟古建神韵,一如她在《山西通信》(1934年8月25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96期)中所写的:山西的“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的事……更不用说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垒,村落,反映着夕阳的一角庙,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处使人心慌心痛”。她以诗意的语言描绘晋汾之行:“我们因为探访古迹走了许多路;在种种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兴废。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由北平城里来的我们,东看看,西走走,夕阳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

陕西耀县城墙外的绰约风姿

1934年和1937年,林徽因两次赴陕西考察文物古建筑,两度抵达耀县(今铜川市耀州区),调查、测绘古城墙和摩崖石刻造像,为后来药王山“耀州碑林”的建立,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1934年夏,梁思成、林徽因完成山西汾河流域的寺庙古迹的考察后,渡过黄河直达陕西,对西安、宝鸡、铜川、延安等地的古建筑展开调查,耀县是此番考察的重点地区。

耀县地处渭北高原南缘,周、秦、汉、唐时期,就已是关中通往陕北的天然门户。耀县古城规模恢弘,素有“北山锁钥”“关辅襟喉”之誉,城内有四门,分别建有城门楼,城内巷道纵横,建筑林立。在耀县,林徽因走遍城乡,找寻有价值的古建筑,着重考察了那个年代中国遗存最古老的城墙之一——始建于隋唐时期的耀县古城墙。

当时,耀县城内碑石横街,石刻石雕或陈于脚下,或闲置门旁,散乱不堪,其中不乏北魏、西魏、北周、隋、唐遗像碑等稀有珍品,如《魏文朗造像碑》《姚伯多兄弟造像碑》《仇臣生造像碑》《青龙魏碑》等。目睹这些雕凿精美的石刻,林徽因喜不自禁,立即着手测绘和整理。根据林徽因和梁思成的建议,1936年10月,时任国民政府耀县保卫团副团长雷天一发动民众搜集造像、石碑,共征得60余通,后来将它们移往药王山,成为陕西仅次于西安碑林的文化瑰宝。

林徽因在耀县罕见地为自己留下了一张美丽的“风景照”。古城墙下,斜阳西照,微风徐徐,林徽因站在大片花丛的一侧,容颜俊秀,身姿轻盈,右手拿着一顶帽子,左臂微微弯曲,臂下夹着测绘图,气质优雅,笑意嫣然,眼神中透露着坚定和温柔,笑容里流露出自信和亲切,与盛开的花朵相映生辉。她的身后是古老而厚重的城墙,脚下是灿烂怒放的花海。这张风姿绰约的照片,同时成为展现耀县古城墙昔日雄伟景象的视觉图像而弥足珍贵。

1937年5月,应国民政府西安行营主任顾祝同邀请,梁思成、林徽因赴西安主持小雁塔的维修方案,同时设计西安碑林的展陈,顺道考察了西安、长安、临潼、户县等地的古建筑,利用这次机会,他们还去了北部的耀县、澄城、韩城、朝邑。林徽因再次前往耀县,复查3年前建议收集、规整碑林的情况,同时对药王山摩崖石刻造像及其周边人文古迹开展考察,尤其是对每一尊摩崖造像,她都亲自进行了测量、拍照、断代,并做下详细记录。

药王山位于耀县旧城东1.5公里处,海拔812米,历史悠久,景色清幽。唐代称磐玉山,由5个小山峰组成,故宋至明代被称为五台山;又因唐代医学家、“药王”孙思邈曾长期隐居于此而得名药王山。药王山摩崖石刻主要分布于山之东南隅,位于太玄洞东约150米处东西长21米、高5米的崖面之上,始凿于北朝时期,隋唐两代建有宝云寺,又广开造像,其中一处隋唐石窟内,共有40余尊造像,保存基本完好,大的高至丈余,小的矮不盈尺,雕工细腻,线条流畅,形神兼备。

药王山摩崖造像西边第七窟内的圆雕坐佛,体量庞大,通高4.06米,法相端庄,凝目平视,项饰宝镜莲花纹璎珞,衣衫飘逸,纹饰精美,双手十指交叉,掌心向上,双腿盘曲。在硕大的佛身映衬下,林徽因纤柔的身子正攀爬于梯子上,左手拉尺,右手握笔,凝神屏息地测绘并低头记录……梁思成恰到好处地捕捉下这个瞬间,将这一动人的场景定格在后人的眼前。

上世纪30年代,林徽因两度赴耀县,皆下榻于城内西仓巷11号。这里原本是晚清时期的一处三进式四合院民居,主屋为硬山双坡顶两层楼,坐东朝西,南北四间厢房对称而立。整个庭院砖木混合结构,雕梁画栋,幽静雅致,具有浓郁的耀县风格,目前保留下一进与三进。

岁月流淌,90个春秋过去,耀县的古城墙已荡然无存,所幸林徽因当年短暂居住过的民居还在。2015年,整体修缮一新的西仓巷11号,以“林徽因故居”的名称对外开放,内部布置“林徽因纪念馆”,深情记述着耀州人民对林徽因的无尽缅怀和感恩。

齐鲁大地一路行吟

1936年6月下旬,林徽因与丈夫梁思成应时任山东省教育厅长何思源邀请,和同是建筑学家的刘敦桢,及两位助手麦俨增、莫宗江,专程前往山东,开展野外古建筑调查、测绘。他们沿胶济铁路,由济南一路向东,对山东11个县的百余座古建筑进行详尽考察、调查、测绘,为后人留下了极为珍贵的研究资料。

抵达济南后,林徽因和梁思成顶着烈日,从火车站径往历城柳埠镇的神通寺四门塔(现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七八十里的路程,走了一整天。神通寺墓塔周遭荒草丛生,杂乱不堪,他们不顾旅途劳累,清理杂物,展开实地测量。

从梁思成拍摄的一张照片中可以发现,当年四门塔塔身已有裂纹,塔顶覆满杂草,林徽因头戴草帽,白色短袖衫束于腰间,脚踩塔基边缘,手扶塔身,拿着尺子细致测绘……塔下碎石遍地,地势凹凸不平。然而,四门塔的独特之美,令他们赞叹不已。四门塔通体由巨大的青石砌成,平面呈正方形,四面各开一个拱门,中立方墩,墩四面各坐一像,塔身单层,朴实无华,顶端是一个阶梯形的金字塔,上面覆盖一个缩小的印度窣堵坡样式尖顶。四门塔是我国迄今保存最完整的单层亭阁式佛塔,也是国内现存最古老的、唯一的隋代石塔,有“中国第一石塔”之誉。神通寺四门塔无疑是此次古建筑调查的最大发现,当时拍下的照片,为我们清晰地定格下了恒久的黑白影像。

在拥有数千年历史的鲁西南小城兖州,林徽因等还发现了一座千年古塔——位于兴隆寺内的兴隆塔,形制奇特,平面八棱,高54米,共13层,各层皆于东南西北四正面设门,其余四面浮雕假窗,下部7层较大,绕以石栏,第8层向上塔身陡然递缩。林徽因登上兴隆塔测绘时,梁思成又为她留下了几帧美丽的剪影,其中一张只见她侧身坐在第7层的南门洞中,拱门之下,她头戴宽檐圆帽,倚墙屈膝而坐,膝上铺着纸张,正全神贯注地书写着,苦累中尽显优雅……

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多难、贫穷、落后,此次野外调查时值初夏,天气炎热,而且林徽因的肺结核病初愈,他们跋山涉水,或乘坐火车、独轮车、木轮马车,或骑驴、骑马,或步行,艰苦备尝,如同林徽因给梁思庄的信中所写的:“每去一处都是汗流浃背的跋涉,走路工作的时候又总是早八至晚六最热的时间里。这三天来可真真累得不亦乐乎。吃得也不好,天太热也吃不大下。因此种种,我们比上星期的精神差多了。”“整天被跳蚤咬得慌,坐在三等火车中又不好意思伸手在身上各处乱抓,结果浑身是包!”更不要说一路还有土匪出没、抢劫,人身安全也不能保证。助手莫宗江曾这样描述林徽因参加测绘时的情景:“更可贵的是林先生,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的女子,但总是爬梁上柱,凡是男子能上去的地方,她就准能上得去。”

两个多星期的考察,虽然路途艰辛,然而,新的发现总是让他们乐此不疲,忘却了曾经的苦难。林徽因诗意慧心,在齐鲁大地“脚下风起”,将一路的艰难与坎坷化作一行行美丽的诗句:“我卷起一个包袱走/过一个山坡子松/又走过一个小庙门/在早晨最早的一阵风中/我心里没有埋怨,人或是神/天底下的烦恼,连我的/拢总/像已交给谁去……/前面天空/山中水那样清/山前桥那么白净/我不知道造物者认不认得/自己图画/乡下人的笠帽,草鞋/乡下人的性情。”

这首题为《旅途中》(初刊于1936年12月《诗刊》第3期),写于“暑中在山东乡间步行二十五年夏”的诗作,堪称林徽因调查、测绘古建筑的真实写照。

终于发现唐代木构建筑佛光寺

1937年6月,林徽因第三次赴山西调查古建筑。这一次,她与梁思成、莫宗江、纪玉堂等人直奔五台山,专为探寻梦牵魂萦的唐代木构建筑。

早在此前,日本建筑学界代表人物伊东忠太狂妄地表示:中国已经不存在唐代及其以前的木构建筑,要看这样的实物,只能到日本的奈良和京都去。1933年,林徽因第一次考察山西时,曾不无遗憾地感叹:“现在唐代木构在国内还没有找到一个!”然而,她和梁思成始终坚信,在中国的某个角落,一定有尚未被发现的唐代木构建筑的存在。此后,梁思成在英国人伯希和写的《敦煌石窟图录》一书中,发现第61窟壁画《五台山图》“大佛光之寺”上面,标注着“唐代”二字;并在北平图书馆的《清凉山志》中,查阅到佛光寺建于唐代的确凿记载。他和林徽因决定到佛光寺一探究竟。

佛光寺不在五台山的中心区域,交通十分不便,林徽因一行先坐火车,后乘汽车,再骑毛骡,几经辗转,最后拉着毛骡,步行前往五台县佛光寺。山路崎岖不平,沿着山崖,他们步步心惊胆战。两天后,林徽因远远看到佛光寺矗立在一个叫作豆村的小山村,兴奋得心怦怦直跳。佛光寺三面群山环抱,西面地势开阔,大殿貌似寻常,亦不高大,却没有任何重修重建的痕迹,出檐的深远、斗拱的硕大、柱头的卷刹、门窗的精致,无一不吸引着他们的目光。寺庙中有一尊穿着便装的女性坐像,僧人说那是武则天的塑像。

由于年久失修,佛光寺屋檐下寄居了成百上千只蝙蝠以及臭虫。他们戴着口罩,爬上梁架,迎着灰尘仔细测量、记录、拍照,一天下来,身上和背包里都是臭虫。测绘进行到第三天,梁思成在梁架上惊喜地发现《营造法式》中记载的国内孤例、从未见过的人字形“叉手”(承托脊榑)。远视眼的林徽因则在东大殿一根梁上隐约发现有淡淡的墨迹,依稀可见模糊的汉字。于是找来村民,搭起脚手架,攀援而上,用布单擦拭,“佛殿主女弟子宁公遇”几字渐渐显露了出来。当林徽因记录下四根主梁上的完整题字,终于确证佛光寺东大殿建于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年),而且大殿内的那座塑像也不是武则天,正是这座寺庙的女施主宁公遇夫人。

一眼千年,岂止惊艳。被誉为“亚洲佛光”的中国最古老的木构建筑终于重回人们的视野,林徽因和梁思成热泪盈眶,激动相拥。梁思成兴奋地为林徽因拍摄了多张照片:架梯登高,手拿尺子,全神贯注地在户外测量唐代经幢的高度;双手叉腰,站在四米高的神像下仰首观望;神情恭敬,立在丰腴圆润、端庄慈祥的女施主宁公遇夫人的塑像边……

那一天,夕阳西下,整个庭院在晚霞的映照下分外温馨。梁思成后来在《中国建筑史》中感慨地写道:“除殿本身为唐代木构外,殿内尚有唐塑佛菩萨像数十尊,梁下有唐代题名墨迹,栱眼壁有唐代壁画。此四者一已称绝,而四艺集于一殿,诚我国第一国宝也。”

在五台山佛光寺发现完好保存的唐代木构建筑,无疑是林徽因古建筑调查、测绘生涯中最大的发现和收获,不仅填补了我国建筑史的缺失、空白,证明中国一直都留存着唐代木构建筑,一举打破了日本建筑学界的断言和结论,而且为梁思成完成破译《营造法式》(宋代李诫著写的中国第一部古建筑著作)的《营造法式注释》(上卷),提供了最重要的实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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