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闻记者|徐鲁青
2024年,脱口秀影响力愈发显著,已然成为人们表达情感、宣泄压力、探讨社会议题的重要媒介。那些熟悉的脱口秀演员再次进入观众视野,他们用幽默消解刻板,将调侃解构荒诞,以一种别样的方式回应着当下的关切。
不仅限于电视节目的舞台,脱口秀的触角早已深入社交平台与短视频领域。在这些更为碎片化的媒介中,段子成为新的传播载体,与文学、音乐、影视的跨界结合,也赋予了这一形式更新的表达维度。这一曾在小众地下文化中生长的艺术,如今跻身主流,成为解读当代生活的文化符号。它承继幽默的传统,也以自身的方式回应着当下社会的集体焦虑。
“幽默”一词最早由林语堂翻译自英文“humor”,他通过创办《论语》半月刊,试图唤醒中国人对幽默作为生活一部分的意识。正如杨笠所言:“语言是一个人能拥有的最重要的权力。”如今我们希望在脱口秀的舞台上,寻找到这种新语言形式的力量。
鉴于此,界面文化策划了系列报道——进击的脱口秀演员,今天推出的是该系列的第一篇:《小鹿:东亚小镇女孩想学会休息》。
在襄阳南路的一间小工作室,小鹿穿着灰色抓绒衣,没有化妆,看起来比舞台上瘦小不少。
采访前,助理发来的日程安排像手术台上操作单,从妆发到专场彩排,以半小时一个单位划分时间。小鹿推门进来,有三波人在等她,“现场老师”“服装老师”和“媒体老师”。“艺人”,是她这几年新增的身份标签。
但小鹿在很多地方又不那么艺人,最近她刚搬家来上海,出门散步从不化妆,路人看她半天问,“你是不是那个……”她说是是是。次数适中,不算困扰。“这就是我长得普的好处,放人堆里不会一下认出来。”最近她的段子“小普人鱼”挺火,在《喜剧之王》里她调侃影视剧里没见过普通人的脸,“要拍就去拍‘小普人鱼’和‘普少女战士’”。后来观众对她说,“小鹿,我抢到你专场票了,终于要见到你这个小普人了。”
不管像不像艺人,小鹿总是没时间休息。化完妆,她手拿几张纸默记新专场的段子,像高中生上晚自习,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脑门后的白发朝外冒,几天后她会把头发全部染白,作为专场的新造型。说完她拿起手机,在微信上把这家不错的染发店推给了我。
开场
如果没有脱口秀,小鹿可能会是一名律师。小时候,晚自习回家路上老太太偷走了她的自行车,她决定以后要去学法律打抱不平,后来看了电视剧《律政佳人》,对律师这样一身套装的职业女性更多了向往。
“我记得当年准备司法考试的时候,笔记本上面第一页写了7个字——‘我一定要做律师’,这是我第一个职业梦想。”
她真的在司法考试里拿了高分,却发现与法律相处的生活没有想象里精彩。她没法正常上班,“每天去某一个地方见到同一拨人让我觉得很崩溃”。研二时,她偶然看到美国脱口秀节目《艾伦秀》,开始对上台讲笑话感兴趣,于是揣着2000块钱,从重庆坐了40多小时的绿皮火车到北京学脱口秀。很快小鹿决定放弃考博,到北京找了一份和法律相关的工作,下完班就去跑开放麦场子。
为什么喜欢艾伦?“喜欢太久,我都忘记原因了。”她想半天,到现在,她的朋友圈封面还是艾伦的照片。
小鹿讲脱口秀的十年,也是中国脱口秀迅速发展的十年,她记不清去过多少场开放麦,“我们早期是有点像在一片海里面游泳,然后突然有个大的浪潮来了,可能会冲浪的就爬到这个浪潮上。”
当年脱口秀圈远没有今天繁荣,在北京的演员屈指可数,商演也少得可怜,开放麦的场地大多集中在胡同,环境简陋到连麦克风都不一定好用,但只要一个包袱炸了,台上台下就像被点亮了一样。小鹿日常挤在七八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写段子,骑着电动车奔波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间,一晚能跑四五个开放麦。
2015年,三里屯一个不起眼的下沉广场,小鹿看到了周奇墨一场演出,现在回忆起来是改变职业生涯的一场。周奇墨把日常现象拆解、延展,拼贴成可以说的素材,业界称为“观察式”脱口秀”,“观察式”的开头通常是:“你们有没有发现……”然后描述一个大家没注意过的奇怪现象,再延展和发散开。“当时我就在想,太厉害了,他不只是讲,还带着表演,我那时候才意识到日常现象也可以写成段子。”
之后,小鹿在电脑里建了一个《你到底要表达什么?》的文件夹,开始反思生活中困扰她的种种问题,回忆起从小到大曾经遭遇的恶意。她开始关注容貌焦虑、月经羞耻,还写自己的奶奶、嫂子,封闭村落里女性的处境。
专场《女儿红》里,她上台讲了半个小时的月经。
创造一个笑话,她的灵感总是来自一些事情“堵得慌”——最核心的情绪就是困惑,事情发生了,和自己的价值观有碰撞,试图从中抓出喜剧性来。就像把“幽默”翻译进中文的林语堂说的,“毫无顾忌、真话,才是上乘幽默的本质。”在现实生活里,小鹿评价自己是个“怂人”,但舞台能让她说出平时不敢的话。
“那时候的我成了我们村离经叛道的反面典型——跑到北京让人笑话的疯女人。”
她在段子里说。
中女
和小鹿见面的小工作室专门运营线下脱口秀,这里是上海最热门的几家开放麦场地之一,不到八十平方米的房间里,四处贴着过去的活动海报。最近的一张上印着“听大观学者讲脱口秀”,是最新的学术酒吧系列,来讲段子的包括学者刘擎、施展、翟志勇。
“我们是上海最难报名的现场之一,有些场子三千多个人报名,要从中挑出四十个,”工作室的主理人这样说。
场地里四排椅子围坐一个小舞台,简单摆成了脱口秀专场小空间。专场前,脱口秀演员会在这里试段子效果,进一步打磨调整,这是创作的一部分。就像场地里贴的一张海报写的,“灵感就像一个足球,如果你不在赛场上的话,你就接不到球。”小鹿的新专场《我的中女时代》的首演场地在兰心大戏院,演出票发布即售空。打开闲鱼,你会看到不少求票链接。
采访当天,小鹿正准备对四十个抽到签的观众试一遍专场内测。
专场主题“中女”里的“中”,可以是中国,也可以是中年。她总结自己的33岁,忙事业,刚结婚,在备孕,她想用段子探索关系——和父母的关系、与伴侣的摩擦、朋友间的互动困扰、甚至与陌生人接触时的矛盾,都让她重新审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
小鹿在云南宣威长大,是“典型的东亚小镇做题女孩”,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长久以来她过着一种不允许出错的人生,每一步都必须稳稳当当。
“作为一个小镇长大的女孩,意味着我一直对自己有不允许出错的标准,意味着通过痛苦走向正确和成功。这种自我苛责的价值观内化得很深,我一直对自己要求很高,也从不轻易原谅自己的失误。虽然现在有所转变,但‘苛责自己’依然在我的生活里占据重要位置。”
小镇女孩和父母的关系既亲密,又克制,刚到北京做律师时,小鹿拿最低工资,和家里人说过得很好,父母也都以为做律师收入高。后来妈妈看到媒体采访,才知道她在律所实习时钱少,吃过不少方便面,演出时,水都是自己带,没忍住哭了出来。“他们总是为你考虑,而你也总是为他们隐瞒一些事。”
最近小鹿父母到上海,小鹿每天都要准备专场、采访,只有早上和晚上双方才能互相见到人。有天她突然发现,一个多星期里父母一直在用洗手液洗澡——他们不知道哪里能买沐浴露,又怕给她添麻烦,一直没告诉她沐浴露用完了。
她理想里的中女,有《喜剧之王》的总导演,线下演出的团队负责人,还有MBA课上认识的高管姐姐——几年前,她去长江商学院读了一个MBA。“当你提到‘中女’时我会想到这些人,让人印象深刻。跟她们聊工作时,你能感受到她们背后有一种熊熊燃烧的热情——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们都会想尽办法突破,全力以赴实现自己的目标。“突破”是她说话时的高频词。突破自己,不能停滞。
内化的标准还包括节省、把爱别人放在爱自己之前、永远保持警惕,不敢放心开心等等。它们深深植根在小鹿的成长环境里,以至于当她开始一点点察觉这些并非必然的时候,内心产生了很大的震动。“就像突然发现某块长期紧绷的肌肉,其实是可以放松的,于是尝试让自己松弛下来。”
她回忆从老家去大学那一年,最大的冲击是看到有人心安理得睡到中午。那是她关系最好的室友,两人都是白羊座,只差几天生日。小鹿每天早上六点出门背单词,室友上午基本不下床。室友问她为什么这么努力,“我当时就觉得能记住几个单词,很充实,很有价值。”室友却答,“我躺着也觉得很有价值。”
这番对话她记忆至今。直到现在,她仍然无法心安理得地休息,只有累到极限才会放松一点。
“很多时候,我逼自己太紧了,才变成一个特别爱努力工作的人。现在的我还在试图和这些内化的价值观对话,让紧绷的心态稍微放松一点。这是一个过程,也是一种自我探索,我还没完全做到,但至少我开始意识到这些问题,并愿意尝试改变了。”
放松
演出灯光亮起,舞台上的小鹿靠着墙站着,手握麦克风。
抽签来的观众看的是盲盒演出,他们不知道今晚会是小鹿。一上台,四十个人叫得很大声。
在台上小鹿调侃人为什么要结婚,一个大哥呵呵笑了,大家都看着他。
第二个段子来了,大哥一下憋住笑。
“我看你刚刚笑很大声啊,别憋着,中年男人的压抑。”小鹿看着他。全场又笑成一片。
她喜欢线下,因为观众期待不一样,演出像冲浪,一起感受水流、浪涌,一波又一波,有时风平浪静,那就一起静下来,人和人之间有连接。上电视则是玉米棒子,“一个梗连一个梗。”她用熟悉的庄稼做比喻。
虽然有丰富的经验,虽然干这行十年,没有脱口秀演员能保证不冷场。冷场的最好解决方法是赶紧讲下一句话。小鹿分析,如果观众没有迅速笑,那就假装刚才只是个铺垫,另外,试开放麦的时候不要上大劲,不然凉了就会显得特别凉,一定要缓缓来。每次谈及技术问题,她都会一口气说上很多。
比如这次内测,小鹿觉得效果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她在结尾的时候跟观众聊了会天。
“我最近确实太疲惫了,声音应该也能听出来,到现在连站都站不住了,已经开始靠着墙了。”她眼睛湿了,顿下几秒想把情绪憋住。台下观众开始喊没事。
内测当天同样来工作的“服装老师”来自某品牌,她从深圳飞上海给她试两周前量好尺寸的演出服,发现大了一圈——准备专场演出的两周里,小鹿又瘦了。
“看我炸场很常见,但能看到我场子凉的全中国也就你们40个人了。”
现场又大笑起来。
现在的小鹿确信,根据已经掌握的技巧站在台上,观众肯定能笑,但她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她会不满意这样的表演状态。“我现在其实是一个还是那种极其明显的,服务观众的状态,但是我更希望这个状态能更自然,从职业转向一个更放松的表达。”
今年,小鹿从北京搬到了上海。她收养了一只小狗,冬天在北京遛狗,狗苦,人也苦,她想换个地方比较好。“上海这个城市的气质,会让人稍微松弛一些。”
最早站在舞台上的小鹿,留着长发,爱穿裙子或者西装,鞋子总会选9厘米高跟鞋,弥补一米六身高的气场。“我当时觉得穿裙子搭配套装更有气势。”《奇葩说》里,她穿绿西服的样子,配上金句字幕,一度在微博上广为流传。
现在她更多穿平底鞋,站过各式舞台,上了各样热搜,西装换成了休闲装。她更喜欢现在的状态,虽然仍然“还是没有达到理想中的放松”,回忆最近的《喜剧之王》舞台,每一场上台前,她的脑子都是一片空白,全身抖个不停。“每次上台我都要对自己的腿喊,能不能别抖了,别抖了。”但腿就是不听使唤,摄影机位只能往侧边打。“所以我每次都穿宽松的裤子,这样你们看不到。”她又哈哈大笑起来。
她心里最向往的状态是艾伦的告别演出《foryourapproval》,要抵达它不只是技巧问题,而是整个人的改变。
她提到“背对观众”的期待,一种更纯粹、无需掩饰的状态。当面对观众时,每一句话、每一个表达,都需要经过层层思考与调整,必须为观众服务。她思考如何在两者中找到一个平衡——与自己相处,从自我对话中提炼出内容,再转化成可以顺畅传达给观众的喜剧。这是一种解放过程。
在《喜剧之王》冠亚军决赛里,小鹿选择了曾经专场《女儿红》里的最后一个段子,没有密集抛梗,没有和热点话题结合,颠覆线上演出的一贯做法,从头到尾讲了一个故事。她希望能单纯打磨出一个好笑的故事,那是喜剧最本真的样子。无缘冠军时她拿话筒长长呼出一口气,在最后,节目组问她如果和自己对话,会说写什么,她想了想说,“我希望你,过得更自由。”
同题问答
界面文化:你最喜欢的脱口秀演员是谁?为什么?
小鹿:我最喜欢的是艾伦。十年来,我的微信朋友圈封面一直是她。我尤其喜欢她今年的新专场《ForYourApproval》,她的表演让我感受到了女性成长的力量。
界面文化:怎么看待脱口秀行业在国内的繁荣?
小鹿:无论是对从业者还是观众来说,这都是件喜闻乐见的好事。
界面文化:不断寻找新梗、持续创新会是内容创作中最难的事吗?
小鹿:这不能说是“难”,而是创作者应该做的本分。真正难的是台上个人风格的改变,以及对段子思考方式的突破。这些是我目前也在探索的方向。写梗更多是技巧问题,但从不同角度思考内容,这是无法偷懒的,需要大量阅读、经历和思考来实现。
我的创作习惯是平时不断积累素材,然后集中一段时间去写。有时候,我会告诉自己:“今天谁也别打扰我,什么事也别找我。”然后对着电脑疯狂发散,再精修剪枝。但对于好笑有时候也有误判,我有笑点非常低、非常怪的朋友,有时候我写个东西跟她说,她笑得蹲到地上,但去开放麦观众一点反应都没有。后来她笑我就说别笑了,你把观众都笑没了。
界面文化:脱口秀是只要好笑就够了吗?还是需要融入一些其他价值?
小鹿:我觉得大家很喜欢用一句话定义脱口秀,比如“喜剧的内核是冒犯”。前阵子,我还听人说“脱口秀是得罪的艺术”,都已经被传成这样了?其实过于简单的绑定对谁都没好处。脱口秀就是脱口秀的艺术,不需要强行给它贴标签或赋予额外的意义。
界面文化:“标签”和“金句”会困住你吗?
小鹿:标签不会困住我,因为我几乎没有什么标签;“金句”也不会困住我,因为我永远在创造新的“金句”。如果有人对我抱有期待却感到落空,那是期待出了问题。我只是做自己喜欢的事,刚好满足了你的期待,那是我们的缘分;如果不符合,那就是没缘分。每个人都应该可以快乐地活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
界面文化:你如何预判脱口秀行业的未来?
小鹿:脱口秀的未来将一片大好。(微笑)
文中图片除标注外,均来自现场摄像师截图,摄像师:罗四维邢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