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艳
母亲不喜欢种棉花,却在哥哥去省城上学的那一年,开始种棉花。
种棉花没有经验是要吃大亏的,从选种到育苗,到授粉、结果,一刻都不得懈怠,就像是一场豪赌,稍不留神就会全盘皆输,颗粒无收。这根本比不上种粮食,种粮食最不济也能收获个仨瓜俩枣,填饱全家人的肚皮。棉花的娇贵是其他农作物不能比的,需要万千呵护才能发芽成长。随随便便把种子播种在地里,是不会有几个苗出来的,就算长出来,也不会结出棉花,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我疑惑地问母亲:“种棉花这么累,为什么还要种?”
母亲拍着我的头,神秘地说:“你哥哥就要去省城上学了呀。”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满肚子的疑问一直在打圈圈,直到我也去了外地上学,才明白了母亲的话。
当遍野的麦穗低下头时,就要给棉花育苗了,母亲掏出仅有的积蓄买来一袋棉籽。棉籽外面包了一层壳,晒干之后坚硬无比,幼苗想要破壳而出,须提前泡在水中,待外壳软塌下来后,再抹上农药去虫,就能播种了。
母亲从别人家借来打钵机,前端是没有底面的圆形铁桶,直径七八厘米,高十几厘米,桶两边分别有一根钢筋,连着最上面的手柄,桶上方有一块圆形的活塞,像注射器一般,脚一踩便上下活动起来。活塞的中间凸出一个点,营养钵子上面的凹坑就是它的杰作。
对于新鲜事,我总是兴致勃勃。第一次打钵子,我一边催着母亲翻土,一边拎着钵子就往地上戳。
母亲看见我猴急的样子,笑着把着我的手,紧紧握住手柄,将打钵机使劲往松软的土里一顿,铁桶里便灌满了松软的泥土,在硬实的地面上踩一下活塞,先压实,再用力一蹬,圆柱状带着凹坑的土坯子便落在了苗圃地里。在凹坑里丢上三四颗泡好的种,小心撒上一层薄土,就等着发芽了。
等待发芽的日子总是很煎熬,我和母亲每隔半天就要去看看,直到满坪的苗子都伸出骄傲的叶子,母亲悬着的心也便放下了大半,紧绷的脸上再次挂上了笑容,暗叹种子没有白买。
嫩绿的苗子长出一两寸高,便要移苗了。母亲拿着小铲子,小心翼翼地从苗圃的边缘开始挖。我捧着育有棉花苗的钵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心移动着脚步,生怕一个不小心摔倒。身子倒了不要紧,只是皮疼;苗子磕碎了,却是心疼。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脚下的土地像是长了手,猛地拽住我的裤脚,我不由自主地往前倒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我硬生生地举起了手中的钵子,整个脸毫无悬念地与大地亲密接触,额头、脸颊顿时青紫起来。
母亲见状,赶紧放下手中的铲子,把我抱起来,慌张地左看右看,确定没事,才一脸怒容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举起手里的苗子,委屈地说:“娘,你看,我没弄坏它。”
“傻孩子,它没你重要,下次先保护自己。”母亲抚着我青紫的脸颊说。
最不喜欢的就是给棉花整枝打杈了。日头毒辣的时候,棉株开始疯狂生长,很快便漫过了大人的腰。母亲急忙领着我们钻进棉花地,开始给棉株打杈。
打杈不容小觑,疯杈只长枝叶不结果,还耗费植株大量的营养,若掰得不干净,本应结果的棉枝生出的有效花蕾就少,结出的棉花也少;若打错了杈,把好的棉枝认成疯杈,则是大大的误伤,更是令人悔恨不已的事情。
母亲弯着腰,手灵活地扒拉着每一株棉花,仔细给我做示范:“大妮,你看,像这样的就是应该掐除的,这种就得保留,学会了吗?”
日头烘烤着头顶,我躲在棉花地里,有点闷闷不乐地看着母亲,嘟囔着:“这是为哥哥种的棉花,为什么哥哥不来干活?”
母亲像是没听见似的,仍然一株一株地寻找着疯杈。
掰完最后一个疯杈时,最先打理好的植株上又长满了杈子,我有些愤怒,朝着母亲发起火来:“明年再不种棉花了!”
母亲闻言,看着我只微笑,什么都不说。
只是,以后的很多年,每年都种棉花。就这样,整个夏季,我和母亲如陀螺般转着圈圈,不停打理着好几亩棉花地。
到了秋天,满地的棉花叶子开始变黄,母亲终于缓了口气。看着争相怒放的白花,她终于舒心地笑了,轻轻说:“上学费用肯定够了。”
不久,哥哥便顺利地去了县城读书,母亲笑得更开心了。
后来,我也要去省城上学,母亲种的棉花更多了。等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她的头发悄悄白了起来,腰也更弯了,还得了一种皮肤病,异常瘙痒,往往要抓破皮才能稍微减轻些,后来才知道这是常年给棉花喷农药导致的。
我对母亲说:“别种棉花了,太累,你看,还生病了。”
母亲笑着说:“再累也值得,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病。”
看劝不动母亲,我也没再说什么,我能做的也就是努力学习了。
又过了几年,我毕业了,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了几趟家。
有一天,我对母亲说:“娘,我下月结婚。”
母亲说:“好。”
我突然有些失落,母亲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停地问东问西,到我这里,竟然什么都没有问。
没过几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老家的一个大货司机,“妮子,你娘给你带了东西,让我给你捎过来,快过来取啊!”
我很纳闷,母亲能给我什么呀?她这一辈子,手里就没存下几个钱,也没舍得买过什么。
我乘车去物流园,司机非常热情,一边帮我搬东西,一边偷笑:“这是你娘给你做的棉被,这么厚,也不怕压坏你。”
好几大包棉被,这得用了二亩地的棉花吧?爱意突然充满胸腔,我也爽朗地笑了。
后来,母亲突发脑溢血,半身不遂,脑子不怎么清楚,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对那几亩棉花却念念不忘,每每都在念叨:“地里的棉花怎么样了?有没有生虫?用不用打杈?”念叨着念叨着就笑了:“今年收成一定好,大妮和小健的学费肯定够了。”
如今,我把母亲接到了身边,和我们一起在城市里过活。母亲再也没种过棉花,我也不再打杈,但挥之不去的记忆里,还是那片漫过光阴的棉花地,还有棉花地里那沉默又温暖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