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深天寒,再过两三天,农历十一月二十一便又是冬至节气了。古人非常看重冬至节,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以唐人的冬至节气歌诗为中心考察,古风古韵唯美,很有动人处。
隋炀帝杨广《冬至乾阳殿受朝诗》曰:
北陆玄冬盛,南至晷漏长。
端拱朝万国,守文继百王。
至德惭日用,治道愧时康。
新邑建嵩岳,双阙临洛阳。
圭景正八表,道路均四方。
碧空霜华净,朱庭皎日光。
缨佩既济济,钟鼓何锽锽。
文戟翊高殿,采眊分修廊。
元首乏明哲,股肱贵惟良。
舟楫行有寄,庶此王化昌。
人们的印象里,隋炀帝杨广是个败亡之君,穷奢极欲,十分不堪,但实则他在位长达十四年之久,也必定自有其奋发有为励精图治的时期。万国来朝,百代相继,典礼宏大,百姓康乐,众臣济济,王化昌明,这首诗,杨广从容书写自己在冬至日大典,于乾阳殿接受臣子与外国使节朝贺,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气象雄伟,气度非凡。
对于隋炀帝杨广的这首诗,现留有他的重臣许善心、牛弘二人的“奉和”诗篇,但从这两首“奉和”诗的内容上研读,应该都不是完篇。许善心《奉和冬至乾阳殿受朝应诏诗》云:
森森罗陛卫,哕哕锵璁珩。
礼殚五瑞辑,乐阕九功成。
牛弘《奉和冬至乾阳殿受朝应诏诗》曰:
恭已临万寓,宸居御八埏。
作贡菁茅集,来朝圭黻连。
司仪三揖盛,掌礼九宾虔。
重栏映如璧,复殿绕飞烟。
隋炀帝杨广《冬至乾阳殿受朝诗》第二句说“南至晷漏长”,这里的“南至”,用现代科学言语解释便是说,太阳的直射点到达了最南边,指太阳南行到了极致,太阳光直射南回归线。因此,“南至”即“日南至”,发生在“南至日”,即冬至日,是北半球在一年中白天时间最短、黑夜时间最长的一天。自这天起,太阳的直射点又往北回归线折返,北半球的太阳高度逐渐回升,白昼逐日增长。
关于“南至日”,唐代或以此为“省试”题目考选进士——唐朝的“省试”,是指由“尚书省”(礼部)按照皇帝的旨意统一组织的,且中书省还要复审的最高级别的国家级考试。而关于“南至日”的“省试”题目,或有这样两个《南至日太史登台书云物》和《南至日隔霜仗望含元殿炉烟》。
裴达《南至日太史登台书云物》诗曰:
圆丘才展礼,佳气近初分。
太史新簪笔,高台纪彩云。
烟空和缥缈,晓色共氛氲。
道泰资贤辅,年丰荷圣君。
恭惟司国瑞,兼用察天文。
应念怀铅客,终朝望碧雰。
诗歌首句所说“圆丘才展礼”,特指天子祭天典礼。“圆丘”本写成“圜丘”,为天子祭天之壇,亦即后世的“天壇”,如现北京的明清两朝所用的“天坛”,依然建有“圜丘台”。《周禮·春官·大司樂》载曰:“冬日至,於地上之圜丘奏之。”此所指,便是冬至日天子祭天之礼。而历代的“圜丘”都建于都城南郊,则深含以地上皇帝所居紫禁城比拟天上天帝所居之紫微宫的意味。于是,天子于阴气盛极的冬至日祭天,之后则阳气加长,生机勃发,恩泽布满天下人间……天子盛德若此,则“太史”辅佐,亦功不可没。
也是深刻领会到了如此的命题立意,于尹躬《南至日太史登台书云物》诗云:
至日行时令,登台约礼文。
官称伯赵氏,色辨五方云。
昼漏听初发,阳光望渐分。
司天为岁备,持简出人群。
惠爱周微物,生灵荷圣君。
长当有嘉瑞,郁郁复纷纷。
裴达、于尹躬二人同为“代宗大历中进士”,这两首诗不约而同歌咏太史官“司天”明时,从时节时令入手,细数太史的职责功绩,并意在赞颂“圣君”“贤辅”“嘉瑞”,渲染升平,歌功颂德,正合省试诗体例。
与之类似,中唐王良士、裴次元二人均有“省试”诗作《南至日隔霜仗望含元殿炉烟》。王良士的这首“高考+国考考场诗”《南至日隔霜仗望含元殿炉烟》诗云:
抗殿疏龙首,高高接上玄。
节当南至日,星是北辰天。
霜戟罗仙仗,金炉引御烟。
霏微双阙丽,容曳九门连。
拂曙祥光满,分晴瑞色鲜。
一阳今在历,生植仰陶甄。
诗歌的结语有“一阳今在历”之说,这来自古人的观念“冬至一阳生”。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阴阳观,是辨证存在的,阴和阳互相对立却又相互依存,此消彼长,不断发展变化。而冬至日则被视为天地间阴气最盛的时刻,但古人又敏锐地觉察到,恰于此际,阳气初生,正在萌动。
唐人尤为重视冬至节,“十一月中长至夜,三千里外远行人。”倘若此时不能与家人团聚,便往往将离情别绪诉诸歌诗,深切感人。“一年冬至夜偏长”,白居易有首《冬至夜》有云:“心灰不及炉中火,鬓雪多于砌下霜。”白居易《冬至夜怀湘灵》诗曰: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
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
湘灵是白居易的初恋,但二人最终没有修成正果。白居易还早有一首《寄湘灵》诗云:“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干独自愁。”想象中爱人难舍难离,如此缠绵深情……红玫瑰、白月光、白玫瑰、朱砂痣,这大约也应该是白居易一生的纠结吧。
除了如此清纯而又苦涩的爱情,唐诗里的冬至日书写自然还有诚挚感人的亲情和友情。杜牧《冬至日遇京使发寄舍弟》诗曰:
远信初凭双鲤去,他乡正遇一阳生。
尊前岂解愁家国,辇下唯能忆弟兄。
旅馆夜忧姜被冷,暮江寒觉晏裘轻。
竹门风过还惆怅,疑是松窗雪打声。
杜牧的“舍弟”有两个,杜顗和杜觊,二人都患有眼疾。杜牧对待两个弟弟十分关爱照顾,长兄如父,亦父亦兄。而这首诗尤感人处在于结语含情,满怀惆怅,只听风穿竹林,只听风穿松林,犹似雪花扑窗……无穷思念兄弟之情,尽在冷冷寂寂不言中——这冬至长夜的风雪啊!
李郢《和湖州杜员外冬至日白蘋洲见忆》诗云:
白蘋亭上一阳生,谢朓新裁锦绣成。
千嶂雪消溪影渌,几家梅绽海波清。
已知鸥鸟长来狎,可许汀洲独有名。
多愧龙门重招引,即抛田舍棹舟行。
根据诗歌题目,这位于冬至日忆念友人李郢并写诗寄送来的“湖州杜员外”,便是杜牧。杜牧是宰相杜佑之孙,于唐文宗大和二年(公元828年)进士及第,又登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授弘文馆校书郎。之后历官多地,入长安任职二次,其中分司东都(洛阳)一次。至唐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杜牧第三次进京,擢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后转吏部员外郎。大中四年(公元850年),杜牧出为湖州刺史。李郢此诗正写于杜牧湖州刺史任上,故而称他为“湖州杜员外”。
那么,吏部员外郎、湖州刺史杜牧写了怎样一首诗寄送给了李郢呢?这首诗或应当便是杜牧《湖南正初招李郢秀才》:
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
千里暮山重叠翠,一溪寒水浅深情。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看著白蘋芽欲吐,雪舟相访胜闲行。
据《新唐书·艺文志》《唐才子传》等文献记载,李郢字楚望,曾居杭州。大中年间以诗闻名,与杜牧、李商隐、温庭筠、方干、鱼玄机等均有唱酬。李郢诗,“理密辞闲,个个珠玉。其清丽极能写景状怀,每使人竟日不能释卷。”大中十年(公元856年),李郢登进士第,为藩镇从事,后屡官侍御史、员外郎。
很显然,根据称呼,杜牧这首诗“招李郢秀才”的诗写于“李郢登进士第”之前。而杜牧此诗第三句“一溪寒水浅深情”中,“情”字的本字是“清”。而“一溪寒水浅深清”是说,寒气逼人,深深浅浅,溪水清澈,加之天晚日暮,青山苍翠,友人不在,于是不能及时行乐,你“李郢秀才”不来,我杜牧又怎能对酒当歌?悉心体察,偏偏把“清”写成了“情”,这里,杜牧用了个谐音双关的“谐音梗”,是很文艺的。诗句写的是溪水,却又述及了与李郢秀才的交情,而这友情便恰恰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而这交情便正是清水浅深不染尘,而这忆念之情便恰如这一溪清水流不尽。
杜牧此诗以成、情(清)、名、行为韵,李郢《和湖州杜员外冬至日白蘋洲见忆》次韵唱和。且二人诗中都用了“一棹剡溪”的典故,杜诗说“雪舟相访”,李诗答“即抛田舍棹舟行”。典故“一棹剡溪”即“雪夜访戴”,故事出自《世说新语·任诞》: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对照来读,杜牧、李郢二人高情雅致,气韵契合,心怀坦诚,真是神仙友情啊!
冬至故事多,把卷细论文。隋唐去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了,而那些冬至诗歌里,还回响着皇家的典礼,文士的颂扬,诗人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