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底,美国中部能源公司董事长大卫·索科尔到访比亚迪。王传福为了向来宾证明公司打算生产100%可再生电池,为此已经研制出一种无毒的电池电解液,竟然当场倒上一杯电解液,喝了下去。
他皱着眉头说,滋味不怎么样,然后邀请索科尔也尝一口。
索科尔对比亚迪的技术表示信服,但婉言谢绝了品尝。
这段插曲太过惊悚离奇,以至于即便报道此事的是美国《财富》杂志,仍被科技媒体怀疑是否属实。比亚迪从未正式回应此事,王传福也再没有在公开场合喝过电解液。
不到一个月后,在北京奥运的火热氛围中,巴菲特接受美国CNBC电视台采访,表示看好中国行情。
他透露不久前出价5亿美元购买某只中国股票,这是他自2002年投资中石油港股后第二次选中中国企业,但竟然遭到对方拒绝。
当时没人知道这家公司就是比亚迪,更不会有人把这场投资和前面的参访联系在一起。
索科尔管理的美国中部能源,如今已经改名伯克希尔·哈撒韦能源,归属于沃伦·巴菲特麾下。他正是受巴菲特所托,考察比亚迪是否值得投资。
“股神”以谨慎著称,最出名的投资原则就是:不投自己看不懂的企业。他甚至明确说过,不买“带轮子的生意”,其中当然包括美国最大的电动汽车厂商特斯拉。
2008年底,特斯拉CEO埃隆·马斯克曾与伯克希尔副董事长查理·芒格共进午餐,试图说服对方入股特斯拉。但时至今日,芒格已然离世,马斯克仍在发文呼吁巴菲特入股,而巴菲特仍未点头。
比亚迪也是让人看不懂的带轮子的生意,但芒格极力向巴菲特推荐比亚迪,在2008年,那个风雨如晦,人心惶惶,伯克希尔一年亏损115亿美元的关头。
芒格最大的投资理由是——人,他说王传福就像发明大王托马斯·爱迪生和通用电气传奇CEO杰克·韦尔奇的结合体,解决技术问题时像爱迪生,完成要做的事时像韦尔奇。“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人。”
向芒格推荐比亚迪的则是华裔投资人李录,芒格家族资产的主要管理者。他最大的投资理由也是人。他说比亚迪的故事很简单,公司创始人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工程师,创办这家公司只用了30万美元贷款,直到上市都没有其他外部投资人。
这再次与巴菲特的投资哲学背道而驰,他一贯认为,不要投资天才经营的糟糕公司,而要投资傻子都能经营好的公司——也就是有宽阔护城河的公司——因为迟早会有傻子来经营它。
然而,当索科尔回到美国,除了带回调研信息,对巴菲特说的还是:这家伙真了不起,你一定想见见他。
直到第二年5月的伯克希尔股东大会,巴菲特才第一次见到王传福。但在索科尔回国两三天后,就联系王传福,说巴菲特要投5亿美元。
王传福先是意外、惊喜,最后表示拒绝:不能接受如此大规模的投资。
在股神成名后的几十年里,投资被拒还是头一回。不愿接受投资,你当初喝什么电解液?
但王传福也有他的顾虑。按照比亚迪当时的股价,5亿美元意味着要给20%以上的股份,那就要稀释管理团队的股权——在比亚迪创业之初,核心高管曾拿出数万元入股,王传福口头承诺上市时给大家分股份,到2002年上市前夕,王传福让出部分个人股份,令34名高管持股22.6%,既是兑现承诺,也是激励团队持续创新和前进。
巴菲特要占的股权太大,会挤压团队持股比例,审批流程又要很久,国家未必批准。综合考虑,王传福只好给出令索科尔意外的回复。
如果说有什么能让枝头的果实更加诱人,那就是再围一圈高墙。从后来的采访就能看出,这次拒绝让巴菲特耿耿于怀。“这人不想卖掉自己的公司,那是个好兆头。”
双方口头约定,拒绝入股后不借此事宣传,此后多家基金公司到比亚迪调研,王传福和同事们都守口如瓶,这一点也令巴菲特印象深刻。
CNBC节目播出后,比亚迪管理团队又反复评估,巴菲特入股实在有很多好处,最终愿意出让10%的股份。方案报给索科尔,王传福其实不抱太多希望,毕竟伯克希尔的投资大都在5亿美元以上,再小的投资没必要考虑。
没想到索科尔很快回复:巴菲特同意,但希望今后进一步增持。
9月,索科尔考察比亚迪两个月后,伯克希尔宣布通过美国中部能源公司入股比亚迪,投资2.32亿美元,持股10%。
股神打破了自己定下的好几条原则,但这笔投资至今的粗估回报有30倍。
巴菲特本人终于也说出了那句:王传福是个了不起的家伙。

比亚迪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裁 王传福
了不起的王传福,人生几乎是至暗开局。
1966年,他出生在安徽无为一个农家,兄弟姐妹八人,排行第七。父母在他中学时相继去世,五个姐姐匆忙出嫁,唯一的妹妹也寄养在别人家,困苦家境让他差点放弃学业,幸亏兄嫂坚持,供他继续读书。
无为离黄山近在咫尺,但王传福从没去过。
凭着优异成绩,他先是考入中南矿冶学院冶金物理化学系,而后进入中科院北京有色金属研究总院攻读硕士,毕业后留在总院301室工作,一路研究的都是电池。
1993年,王传福前往深圳,出任总院旗下比格电池有限公司总经理。
此前一年,小平同志发表南巡谈话,深圳蛇口工业大道旁竖起了继“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后的第二块标语——“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这里再次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热土。同一年,钱学森向时任副总理邹家华致信,建议研发新能源车,尤其是先进蓄电池:“我们决不应再等待,要立即制订蓄电池能源的汽车计划。……中国有能力跳过一个台阶,直接进入汽车的新时代!”
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那批前后下海经商的企业家,被人们统称为“92派”。
当时大哥大风靡,售价动辄一两万元,其中镍镉电池的价格超过千元。王传福也嗅到商机,果断扔掉铁饭碗,下海创业。1995年,他向做房地产生意的表哥借来250万元,创立了比亚迪。
彼时,全球电池市场由日本厂商主导,三洋、索尼、东芝、松下等占据90%的份额,国内电池厂家大多是购买日本电芯来组装,利润少得可怜。而王传福本人就是电池行家,选择自己做电芯。
1996年,他带着筹到的100万美元奔赴日本,发现只够买一条月产万块电池的小生产线,而且存在设备禁运,实际想买也买不到。
于是他带领团队开发出一条简易的半自动化生产线,建不起干燥室,就在房间里放很多干燥剂,再让员工带上口罩避免呼出水汽,建不起无尘车间,就用无尘盒,伸手进去操作,仅耗资100多万人民币,就实现了日产4000块镍镉电池,快速起步。
日本厂商的电池生产线是技术密集型的,多数工序由机器手完成,整条产线不到20名员工。而比亚迪的电池生产线是劳动密集型的,通过“人+夹具”实现机械手操作,产线上坐着数以百计的员工。用人降低成本,用夹具提升精度,保证质量。
因为工人工资低廉,比亚迪的镍铬电池成本还是比日本厂商低40%,锂离子电池成本只有三洋的1/3。
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袭来,全球电池产品价格暴跌20%到40%。日本厂商普遍处在亏损边缘,比亚迪却凭借成本优势逆势增长,销售额首次突破1亿元。
此后,比亚迪接连成为摩托罗拉、诺基亚的第一个锂离子电池中国供应商,并在创业八年后成为全球第二大充电电池厂商,王传福也被人们称为“中国电池大王”。
然而此时他的心思,已经飘到别处。
2003年1月,比亚迪以2.96亿元收购西安秦川汽车77%的股份,正式踏上跨界造车之旅。用王传福的话说:当我发现比亚迪也有做汽车的市场机会时,冲上去都嫌慢,我要扑过去。
收购前,王传福召开内部会议,征求进军汽车行业的意见。会上20多位创业元老,没人提出异议,但私下里不少反对的声音。直到收购前最后一刻,还有人在劝他放弃。
签约当天,有香港基金经理直接联系王传福,说如果你坚持收购,我们就抛售比亚迪股票,直到抛死为止。
第二天公告发布,比亚迪港股暴跌20%,之后连跌三天,市值蒸发30亿港元。
海外基金公司认为,比亚迪进军汽车行业简直大错特错。
其一,汽车行业发展百年,已经相当成熟稳定,如今年均增长率只有3%—5%;而充电电池行业日新月异,过去几年年均增长80%;从高增长行业进入低增长行业,这不是弃明投暗吗?
其二,比亚迪在充电电池行业已是数一数二,可以单挑任何一家日本企业,但在汽车行业,欧美日韩巨头林立,比亚迪却是一个新手,毫无胜算。
但王传福有他的思考:
首先,电池行业的天花板近在眼前。
王传福估计,用于消费电子产品的充电电池,镍镉、镍氢、锂离子电池加在一起,市场规模也就30亿到50亿美元,此前增长虽快,但这盘蛋糕里,比亚迪的市占率已是世界第一,未来发展空间有限。
寻找第二增长曲线,就要找一片规模够大、门槛够高的领域。“电池市场这块饼,我们已经吃下了很大一块,电池制造门槛相对较低,吃的人很多,竞争越残酷,利润就越少;相反,要想吃到汽车这块饼,门槛就高了。”——行业里有巨头,但也只有巨头。
其次,发达国家汽车行业增长慢,不代表中国汽车行业增长慢。
那时中国刚加入WTO,“鼓励轿车进入家庭”刚写入官方规划,10亿骑自行车的老百姓,一旦购车欲望被激发,这个市场需求无比庞大。
“目前中国市场上增长强劲而空间又足够大的产业,非手机和汽车市场莫属。”比亚迪不造手机因为那直接和下游客户竞争,想来想去,只有汽车。
我们事后验证,2002年中国汽车销量340万辆,到2023年是3000万辆,增长8倍,确实大有可为。
再次,传统燃油车没机会,不代表电动车没机会。
国际汽车巨头的技术优势主要在发动机上,而电动车的动力系统完全不同。如果能够开发出高效的车用电池,那么巨头们的百年技术优势将在一夜之间被打破。
王传福预判到汽车业正在百年变革的前夜,而比亚迪率先布局,就有机会抢占市场。
当然,这是一条极难的路。那一年,全球首款量产电动车——通用汽车EV1宣告失败,投入10亿美元研发,前后只生产了1000多辆,最终决定全部召回,车主们还自发组织了一场EV1的葬礼。
通用汽车不行,为什么比亚迪可以?这是一个需要王传福用十年来回答的问题。
最后,对于王传福来说,从造电池到造车不算跨界,去搞金融搞房地产才是跨界。
他很熟悉制造业的成功逻辑,一是掌握核心技术,所以要大力研发。“我们从制造业走过来,你只要有核心技术,利润毛利率还是很高的。”
二是降低生产成本。通用汽车EV1怎么失败的?《时代》杂志盛赞它的设计,说是工程奇迹,但把它评为史上最差的50款车之一,因为制造成本太高了,业内估计要8万到10万美元,所以技术上不失败,但商业上注定失败。
而对于降本,比亚迪在造电池时积累了大量经验。
王传福听说自产汽车模具的成本和外国企业相差400%的时候,非常兴奋:电池领域我们凭借30%的成本优势就打赢了三洋、索尼,汽车有400%的成本优势,没有理由打不赢!
于是王传福决定:下半辈子就干汽车了!
在比亚迪收购秦川的同年7月,大洋彼岸,特斯拉成立。这两个将在未来大闹汽车行业的异类,如今刚从石头里蹦出,抬望眼处,金光直射斗牛。

2007年,比亚迪汽车深圳坪山基地落成,王传福在典礼致词时立下豪言,目标是2025年产销量全球第一。
那时距离比亚迪收购秦川,进军汽车行业刚满四年。在此之前,比亚迪造的是充电电池、手机键盘、结构件。业内、投资者乃至公司元老都不看好比亚迪造车,遑论成为全球第一。
当年比亚迪的销量是85942辆,丰田是937万辆。
然而,转眼到2024年7月,比亚迪以31.56万辆的月销量超越本田、福特、现代,首次进入全球前三,仅次于丰田、大众。
2024年8月,比亚迪以38.51万辆的月销量超越大众,排名全球第二,距离当初的目标只差一步。丰田月销60多万辆,遥遥领先,但已不再是遥不可及。
我们仍然难以理解,站在2007年那个时点,王传福是怎么有信心、有洞见来预测这一切的。非要说的话只剩一句鸡汤:预测未来最好的方式是亲手实现它。
抑或,给予王传福信心的是第一款自主车型就成功卖爆的比亚迪F3。
说是自主,但这款车远看像丰田花冠,近看也像,外型像,内饰也像。只是价格相差近一倍,花冠卖10万多元,而2007款F3起售价不到6万元。
比亚迪的销售人员并不避讳F3与花冠的相似性,甚至刻意宣传,当时郑州部分4S店还提供换标服务:购买F3,再加几百块,就能改装丰田的车标。
F3是首个跨入“万辆俱乐部”——即月销量破万的中国品牌单一车型,随后又跻身“2万辆俱乐部”“3万辆俱乐部”。2009年、2010年,F3都是中国大陆年度销量第一的车型。
在F3的身上,能看到比亚迪汽车早期成功的三板斧:
第一板斧,聚焦单品。比亚迪深谙“单品战略”,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不盲目铺开车型,而是集中精力打造拳头产品。
第二板斧,野蛮生长。选择市场上最成功的产品,逆向开发,“像素级致敬”,用当时比亚迪首席设计师廉玉波的话说,这是“借鉴日、韩等国汽车发展的成功道路和经验、大量吸收非专利技术、消化吸收国际流行设计元素”。所谓“先学习巨人,再成为巨人”。
所谓逆向开发,就是拆开其他厂商的产品,学习、组装、仿制。这种做法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但确实让后发的比亚迪快速补课,快速跟进。
2005年F3上市时,奇瑞曾买来一辆研究,认为其外形、工艺、配套,不过是对丰田花冠的拙劣模仿,不足为虑。但几年后,奇瑞发现F3的制造工艺已经成熟。
不单丰田,在坪山基地,比亚迪的工程师们还会拆解学习奔驰、宝马、雷克萨斯等高级轿车。王传福曾拿出自己价值百万的奔驰S300给员工拆车,工程师们一度不敢下手。“船夫哥”拿起车钥匙,在车身用力划下一道:现在你们可以动手了。
第三板斧,精益生产。比亚迪对于丰田的学习不仅限于外型,更深入灵魂。严格的质量和成本控制,让比亚迪走得更远。
而且得益于在电池和手机代工领域的积累,比亚迪的质量控制体系可以做得更好。“人+夹具”的电池生产模式,也被推广到汽车领域,以此降低成本。只是比亚迪内部也明白,人工和精细化存在矛盾,汽车生产的大趋势下,比亚迪注定会回归自动化生产的道路。
无论如何,这家车企高度重视节省成本,而经营战略中最看重的是“人力资源优势”。2007年,比亚迪已有12万员工,如今这个数字突破90万。
据传丰田也曾买来一辆F3进行拆解,研究比亚迪为什么能模仿得如此之像,却又便宜如此之多——原因在于垂直整合,这一点我们后面再讲。
王传福曾说,在电池领域比亚迪仅用30%的成本优势就击败了索尼、三洋,汽车有40%的成本优势,没有理由打不倒国外企业。
F3一鸣惊人的那年,比亚迪首款磷酸铁锂电池也研发成功。首款新能源车F3DM随后上市,又在资本市场收获巴菲特的青睐,推动股价一路上涨,将王传福送上2009年中国首富的宝座,形势一片大好。
但就是在这样的顺风顺水下,比亚迪即将进入长达十年的销量停滞期。真正的考验开始了。
作者 | 吴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