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书法美学思想与实践

欧阳修是著名的古代文化的多面手,更是古代文化的创新家,无论在文学、史学、经学还是别的学科,他都是创造性转换与创新性发展的时代旗手。就书法来说,虽然他不是名家,却喜欢评论古今书家、书作,他为《集古录》撰写的412篇跋尾、随笔性著述《笔说》《试笔》,以及大量的书信诗文,常常论及书法与书法艺术,闪烁着书法美学的思想之光。加之他终生学习书法,有13件墨宝和碑刻传世。欧阳修的书法美学思想与实践,有力地推动了宋代书法艺术的振兴和发展。

欧阳修视书法为“末事”“学者之余事”,反对将书法作为专业。他在《集古录跋尾》卷四《晋王献之法帖》中嘲笑那些专事书法艺术的人是“真可笑也”。但是,他还是认可书法自成一学,字书自古有法,书法有利于金石传世。他的《崇文总目叙释》《与石推官第二书》《与蔡君谟求书集古录目序书》等文章,承认自古有“字书之学”,认为《周礼》“六艺”当中就有“六书”之说,每个字的点画曲直都有依据。欧阳修还指出“字书之法”虽然是“学者之余事”,却“有助于金石之传”。

欧阳修的书法美学思想强调“字如其人”,主张人品与书品相统一。在古代书家中,他特别推崇颜真卿,《集古录跋尾》在论及颜真卿书法艺术时,高度赞赏其“忠义之节,皎如日月”,揭示其忠义“出于天性”,更称赞其人品与书品的高度统一性:“其为人尊严刚劲,象其笔画”,书法笔画“刚劲独立”“挺然奇伟,有似其为人”。欧阳修认为,只有人品高尚的人,其书法才能传世。他在《笔说》中指出:“古之人皆能书,独其人之贤者传遂远”,又说古代贤者不一定都懂书法,只是流传下来的都是贤者的作品,如果人非贤者,书法也不会传世。

欧阳修的书法美学思想主张师古创新、守正辟怪。他的《与石推官第一书》《第二书》尖锐地批评了石介的书法违反常规,“不师乎古”,刻意标新立异以显示自己的高明,洋洋得意地别出心裁,要让世人大吃一惊,继而,他谆谆告诫说:写字“当从常法,不可以为怪”。学书之初,他临摹法帖,遵守“常法”,渐入门径后,转而否定“常法”,强调书法的个性与创新。欧阳修在《集古录跋尾》卷六《唐美原夫子庙碑》中认为书法因时而移,因人而异,并无定法,主张书法顺乎自然,各随其性,自成一体。他在《笔说》中说:“颜、柳皆自名家,盖各因其性。”又指出“学书当自成一家之体”,进而斥责那些缺乏个性、一味模仿的书法是“奴书”,即奴才之书。

欧阳修书法美学思想强调“不俗”。在评述与鉴赏《集古录》的跋尾中,常常出现“不俗”的字眼。如卷五《隋老子庙碑》、卷八《唐阳武复县记》,他热情赞赏其字体“不俗”,气格“不俗”等。他特别强调书法的力度与风骨,格外推崇唐人“精劲”“奇伟”的笔法。《集古录跋尾》卷六称颂《唐辨法师碑》“遒劲精悍”,有“笔法”,又赞扬卷五《唐岑文本三龛记》“字画尤奇伟”、卷八《唐湖州石记》“笔画奇伟”。欧阳修不喜欢南朝人书法的纤弱笔力,卷四《宋文帝神道碑》批评南朝书法“气尚卑弱”,书格“清媚”,缺乏“伟然巨笔”。他又推崇魏晋法帖的“逸笔”“高致”,强调书法自然放纵,高雅有致。《集古录跋尾》卷四赞扬《晋王献之法帖》“高致”“逸笔”“淋漓挥洒”“百态横生”。卷七称赏《唐僧怀素法帖》“逸”“自然可喜”。正是基于书法“不俗”的美学观,欧阳修不喜欢“肥字”。他认为字体肥厚有损清丽雅致,显得庸俗不堪,而“精”“劲”“奇”“妙”等字眼是他在书法鉴赏中最常用的,他主张融合唐人的刚健笔法与晋人的逸雅风格,以彰显书法美学风格的多样性。

欧阳修不满宋初书学的颓靡不振,在《集古录跋尾》卷六《唐安公美政颂》中,他甚至感伤“书之废,莫废于今”。他认为,书法之所以成为“废学”是因为今人的不重视。与时人不同,他自幼喜爱书法,终生保持这一爱好,呼吁并倡导书学振兴。他在《试笔》中称自己从小喜欢的事情很多,中年以后渐次废弃,有的是不喜欢而放弃,有的是喜欢却无力维持,坚持一辈子爱而不厌的只有书法,所谓“其愈久益深,而尤不厌者,书也”。

欧阳修学书既勤学苦练,又注重博览与悟性。《集古录跋尾》卷十《杂法帖六》说道:书法学习不必只在笔砚上“惫精疲神”,多多阅览古人遗迹与法帖,领悟其笔力与笔意,收获会更多。他更主张从书法中享受人生乐趣,“学书为乐”是欧阳修书法美学思想与实践的独特体验。他在《试笔》中赞同苏舜钦所说的笔砚纸墨“自是人生一乐”,又说书法难免辛苦,但不伤害性情,若要得到静中之乐,只有学习书法。他不介意书法艺术难达古人境界,自矜“若以为乐,则自足有余”。正是从“学书为乐”出发,他进而体验到“学书为养”。他在《笔说》中声称自己“有暇即学书”,而学书贵在自适,不计较技艺,不取悦他人,只求精神上的自由解脱。闲适的书法由此升华为一种人生修养、一种超脱功利、调节身心的生活方式,进而达到修心养性之功效。

欧阳修为人谦虚低调,曾一度质疑自己的书法天赋,自认为学书无成,他早书简《与梅圣愈》其二十六中说道:学书要有天分,人的先天禀赋,是后天人力难以强求的。自己没有天赋,书法难以学成,写来写去,还不如原先好。就像逆风划船,用尽力气,只是原处打转。但他最终还是坚持下来了,后来也发现自己的书法颇有进步,他在《试笔》中说道:平日里写字,总是自嫌不好,但旁人又觉得可取。有的字开始觉得不好,隔几日再看,也觉得稍有可爱。他的手迹生前就受人珍视。吴充的《欧阳公行状》称他“笔札精劲,自成一家”,当时士大夫得其片纸只字,都会“藏以为宝”。欧阳修的《集古录跋尾》真迹,南宋绍熙年间存世250余篇。而今仅存4件,加上其他手迹等,存世墨宝共11件,这在宋人遗墨中算是较多者了。传世的还有《泷冈阡表》《欧阳氏谱图》等手书碑刻。这些书法作品个性鲜明,深受后人爱重。“笔势险劲,字体新丽,自成一家”是苏轼在《题欧阳帖》中对欧阳修书法的赞语。其《跋欧阳文忠公书》又赞赏欧阳修手迹“神采秀发,膏润无穷”,说今人可以从中看到“清眸丰颊,进趋裕如”的欧阳修形象。“外若优游,中实刚劲”“如其为文”是朱熹在《跋欧阳文忠公帖》中对欧阳修手迹的评语。元人赵孟頫也评价说:“欧阳公书,居然见文章之气。”

欧阳修的书法美学思想与实践影响极其深远。他的书品与人品并论说,成为苏轼、黄庭坚等人评判古今书家的重要标准。他的书法尚个性,破法度,不媚俗,去功利,促使北宋“尚意”书风逐渐形成。在书法史上,欧阳修虽然未能像诗文革新那样开宗立派,但他身处书法沉寂的时代,努力矫正书坛衰风,坚持倡导书学振兴,又身体力行,承前启后,为新时代新书风导夫先路,最终开创了宋代书坛的繁荣局面,他对中国书法的发展功不可没。

(作者系井冈山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庐陵文化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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