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抃传丨青嶂白云下

北宋天圣八年(1030年)的春天,正是梨花盛开的季节。浙西开化县东乡青嶂村有所私塾,主人是当地的大财主余仁合,字遵道。有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山上跑下来一只独角怪兽在使劲撞余家大门,他赶紧让长工们用木柱去顶,独角兽力大无穷,哪里顶得住,“哗啦啦!”眼见着大门就要倒塌时,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按,脚下踩空,“哎呀——”一声,梦被惊醒了。

余员外忧心忡忡,思来想去,尽管自己见多识广饱读诗书,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羊不像羊牛不像牛的怪兽,本能地往好处想,莫非是古书中记载的“獬豸”?这可是神话中的正义神兽,据说獬豸有着独特的智慧和对善恶的敏锐感知,能够明忠辨奸、惩处罪恶。《宋书·符瑞志中》说它:“獬豸知曲直,狱讼平则至。”

不知是祸是福,再也睡不去,一夜未眠的余员外熬到天亮。本来每天的院门都是长工开的,今天他起得早,就亲自去打开大门。大门一开,“咕咚”滚进来一个大活人,猝不及防,把余员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喊了一声:“谁呀,这是?”这人倒也利索,一骨碌翻身双手下拜:“在下赵抃,家住西安县浮石潭,昨晚走得疲倦,靠在门上睡了一宿,惊扰到员外,多有得罪,还望见谅。”余员外一看是个大小伙子,一身粗布蓝衫打着补丁,旧是旧点,倒也干净整洁,头上扎着葛巾,却难掩轩昂之气。只见他神情坚毅,谈吐斯文,像个读书人,就赶紧上前一把扶起,让进里屋。

这就是在山城开化被人们代代相传的“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的典故。两位君子在千年之前,以这样特殊的方式见面了。

原来赵抃寄居在开化县东十里的招福寺(也称招福院)。他非常有经验,之所以在招福寺,完全是因为这里有长年免费的烛光可供夜习。他通晓佛法文章,并且写得一手好书法,平日里寺里需要设坛讲法,起个文案,抄写经书签书之类的文字工作,都请他代劳,可谓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为此,主持对他特别照顾,安排他住在最里进的萃清阁,这里环境清幽,非常适合吟诗读书。赵抃性喜佛门素食,后来一生礼佛,恐怕也和这段经历有关。总之,他过着苦行僧般的读书生涯。

《开化县志·寓贤》记载:宋·赵抃,字阅道,谥清献,西安人。尝教授生徒于余仁合家,读书于招福院之萃清阁。

而青嶂村的财主余仁合素有义名,家资丰厚,有着良田四千亩。他平时喜欢修桥补路造凉亭,积德行善,尤其喜欢读书人,便在村里办起了青嶂私塾(后来改名为双竹园义学),帮助那些有志功名学业的贫寒子弟。

一个正在兴办义学的乡绅,急需有真才实学的私塾先生任教;一个穷困潦倒的饱学之士,家里兄弟姐妹缺衣少食,正需要有一些报酬贴补家用,各取所需,不正是天意么?

赵抃顺理成章地成了青嶂私塾的先生,他一边教学生,一边积极备考,将自己所学知识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弟子们,帮助员外余仁合开启了开化私人办学的先河,在开化教育史上书写了浓彩重墨的一章。

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自从赵抃执教青嶂私塾之后,不知什么缘故,私塾里就没有结过蜘蛛网,蚊子也少了许多,据说青蛙的叫声也能阻隔蚊子的锋芒。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主雇二人度过了愉快的三个春秋,余仁合与赵抃双方都收获了一生最宝贵的友谊。现实中,赵抃为青嶂私塾培养了一批上等的人才,并且探索出一整套科学的教学方法,为未来培养双竹园义学的大批人才提供了一个切实可行的途径。一向豪爽的余员外支付给了先生赵抃丰厚的薪资,还为他甲戌年(1034年)进京赶考铺平了道路:不但备足了盘缠,还派出一名体格强壮的家丁帮他挑行李包裹,沿途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后来在庆历二年(1041年)的端午节,赵抃回忆在青嶂私塾教学的这段经历,在余家请托的《青嶂余氏族谱·序》中深情表达:

春秋时期有个管仲对他的好友鲍叔牙说:生我的是父母,真正懂我的是鲍叔牙。古代人是这样看重知己的。想当年,我从金溪上乘船(今马金溪)到青嶂,与余员外偶遇,余员外比鲍叔牙知管仲还懂我,是我赵抃的德行比管仲还高吗?其实,余员外不是单单对我赵抃一个人这么好,对待其他人也一样。他常常借钱帮助那些遇到急难的乡邻渡过难关,还在黄毛坦按地理书上所说的那样,辟了一块五音地,作为义冢,每年殓埋那些去世后没人管和无钱安葬的穷人。余员外对待读书人就更不用说了,所有只要肯来青嶂的读书人,他都非常有礼貌地接纳,还造了几十间房屋兴办起双竹园义学,每天都做好饭菜款待那些远道而来的寒士……

一百多年后的绍熙四年(1193年),大理学家朱熹在为余氏所写的谱序中,佐证了赵抃余仁合之间的这段友谊:“仁合、仁仓兄弟们有祖辈遗风,怜恤穷人子弟,常常救济那些孤苦无依的人,礼贤下士,子弟多出自赵抃门下。”

运气最好的是开化翁川(今音坑乡底本村)人徐见可,自小聪慧,因为家境贫寒无力读书,余仁合得知此事,就资助他来双竹园就读。这个徐见可读书用功悟性好,人又诚实可靠,余员外干脆将女儿许配给她,招他为上门女婿。徐见可很争气,于元祐三年(公元1088年)高中进士,后来官至大理寺司直,是开化村头徐氏的始迁祖。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进士及第后的赵抃,在仕途上一路升迁,官至参知政事——相当于现在的副总理,尽管位高权重,但他始终没有忘记恩人余仁合。为了报答他的知遇之恩,赵抃曾三次派随员登门相请,想推荐他为官,均被余员外婉言谢绝,这让赵抃寝食难安,一直难以释怀。

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如火如荼,很多父老乡亲因为青苗法受到株连,余仁合不得不亲自出马,去找说法,“至京谒丞相(赵抃),请释放之”。这是来自最基层的新法后的实例,非常宝贵,也让赵抃盼来了报恩的机会。赵抃秉公处理完这件事后,适时将余员外引荐给宋神宗,他向皇帝禀报自己曾经与余员外初相识的情景,并介绍余员外:“仁合积德累仁,饥则与食,寒则与衣,为生平知己”。赵抃极力赞扬余仁合乐善好施、恩泽乡邻的高贵品质。听了赵抃的夸赞,神宗皇帝插话,看来你们俩,应该是赵抃没有仁合,不能完成少时学业;仁合没有赵抃,仁德的名声没有这么大啊。赵余之间的这种关系引起了神宗皇帝的极大兴趣,他干脆直接问余仁合:“卿欲官乎?”——您想当官吗?赵抃没想到皇上会这样问余仁合。“不愿,但四海永清,时和岁稔,仆之愿也。”更让赵抃和神宗没想到的是,余仁合不卑不亢地谢绝了皇上的好意。“我不愿意。天下安宁,社会和谐,五谷丰登,是我最大的愿望。”皇上更没想到一个乡野村夫有这样的视野和胸怀,大喜过望:“此长者之言。”便封余仁合为“德惠长者”,御书亲赐匾额。

熙宁四年(1071年)辛亥孟冬月十五日,神宗皇帝正式颁布了一道《敕封仁合公德惠长者诰命》:

朕闻门内有君子,门外君子至。意气相孚,淡交至久,不忘其初,可谓得信乎?朋友也。尔右丞相赵抃微时寓于仁合家,交契甚厚,且奏其生平博施济众,恩惠及人。及见,朕欲加以爵尝,奏乱不愿,果以公天下之语为对,是长者之言也,宜加旌奖,以显阙德,示天下后世仁人义士相率而为善。夫抃非仁合不能以幼而学,仁合非抃不能以仁德而声著名于朕躬也。朋友相知,立身事君,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嘉尔素行,特封为德惠长者,推崇三代,籍荫三代,位列一品之贵。尔年高,自家居周围四十里吉地,听凭择葬,墓田三十六丈。崇兹旌奖,尚其钦哉!

这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大宋天子竟然对一个偏居一隅的布衣野老推崇备至,又是召见,又是嘉赏,还破例敕封他为“德惠长者”,上下荣封六代,墓田格外施惠,享受着“一品之尊”的政治待遇。

君子之交淡如水。赵抃不但重情义而且是个有情调的人。早在皇祐二年(1050年),赵抃奉旨“出守西蜀(实为江原知县)而得白虾,派人千里送至村头,余仁合筑池引活水养之”。几只白虾轻如鸿毛,但寓意颇深:白虾白虾,清白人家。一个清白为官,一个清白办学,如此高尚的情操,真诚的友谊,才能万古长存。千百年来,“千里送白虾”一直为后人赞颂。

到了明成化二年(1466年),江西人员外郎周洪,来游村头,写下《白虾池记》记其始末:

我路过衢州开化时,在县东的青嶂山麓,有一户余姓的大户人家,门上挂着“赵抃旧寓之所”的牌子。房屋主人余本仁,是一位儒雅的君子,爱好文学崇尚礼仪,喜欢结交朋友,知道我是士林中人,就马上热情招待。我们相谈甚欢,我流连忘返,住了好多天。当夕阳挂在山巅,清风徐徐拂面之时,约两三位友人行吟散步在一个方池之上,俯瞰池中,清气逼人,只见这个池塘倒映着山峦和楼阁,天光云影,迷迷蒙蒙,如梦如幻,一对对成群结队的白虾,来来回回悠闲地游弋着,非常壮观,让人叹为观止。余本仁告诉我们,这是宋仁宗年间太子少保清献公赵抃当年在我家教书时的洗墨池,他在四川为官时特意托人捎来我家祖先的,一直养在这个池中,现如今已过去好几百年了,虽然有时碰上干旱的年份,池水会干涸,但只要稍微注水,白虾马上就爬出来了……

明末开化县令朱朝藩赴村头催耕,走访余氏,也留下《题白虾池》七律一首。明亡一百余年后,清康熙山东盐运使,开化杨家人杨宏俊游览该池,写下《白虾池怀古》:

清献当年曾落魄,读书芹岭多遗迹。

琴鹤一日已双飞,池虾长载犹传白。

权奸皆惧威有霜,弹劾无情面似铁。

余韵犹留长者居,万古清风常不没。

据村中老人说:“1958年前,池中尚有白虾成群游戏,直至1960年池毁白虾才从此灭绝。”

除了物质来往以外,更可贵的两人的精神交往。他们之间常有诗书相唱和,赵抃在《清献集》卷三有诗《寄开化余遵道》:

野老余遵道,人微德义尊。家居青嶂底,身在白云根。

盛事传闾里,昌期付子孙。不烦迂步远,此去自高门。

在回忆自己在余家双竹园教书的日子,余氏兄弟手足情深也让赵抃非常感慨,一首《题余氏双竹园》道尽兄弟情:

余家有故园,园中可图录。天然一派根,一根生两竹。

一长复一短,比之如手足。长者似乃兄,短者弟相逐。

……

诗中以双竹比喻兄弟,指的就是仁仓、仁合。他俩虽是叔伯兄弟,却比同胞兄弟还亲热:一块读书,一块长大,一块创办双竹园义学。同时,诗中也暗喻自己同余仁合“意气相孚、淡交至久”的朋友加兄弟的“通家之谊”。

似乎余氏血脉里都流淌着隐居不仕的基因。据《青嶂余氏族谱》记载,青嶂派始迁祖余元谅喜读诗书,珠玑满腹,治学谨严,在后唐任仆射、翰林承旨,到后晋正当风华正茂、功成名就之际,飘然起物外之思,于后唐清泰元年(934年),忽然上表辞官,天福二年(937年)带着独生子余旺,自遂安连理乡萝蔓塘孝行里出发,边游学,边观光,途经开化青嶂山下(地名厚宅),见此地水绕山环,风光旖旎,“遂定居焉”,成为开化余氏始迁祖。

余元谅的玄孙就是被赵抃引为知己的余仁合。余仁合的子孙,除长子余忠臣接受赵抃的推荐任蕲州通判外,次子余辅臣中进士后,继承父志,不愿为官,坐镇青嶂当员外,人称十长者。玄孙余兴权笃志好学,高中绍兴六年(1136年)丙辰科进士,辞官不仕,孝亲敬祖。宋乾道二年(1166年)十月十五日,宋孝宗还专门发布《敕封兴权公诰命》,予以嘉奖。

赵抃在开化读书教书的经历,被开化历代《县志》记载,他与南宋的北山居士程俱、政和年间的知县李光三人的品德、官职、寿龄皆具,合祀在开化旧学宫左的《三达尊祠》,宋代的邵骥还专门写了《三达尊祠记》记录这件事。元代至正十三年(1353年),开化县又将赵抃与唐朝的魏謩、宋朝的江景房、程俱、邹补之、赵汝标、魏亨中组成七贤,合祀县学七贤堂。隐士鲁贞还专门写了《县学七贤堂记》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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