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我们的故事|“退役”的牙齿,及一本文化之书

齐鲁壹点 2024-12-29 16:04:11

□雪樱

躺在医院诊室的躺椅上,主任医师在给我做开髓引流术,医用钻头打磨牙齿的“滋啦”声响直蹿脑门,一股隐秘而细微的锐痛扩散开来,在体内瞬间引爆,连同那些或深或浅的记忆浮现眼前。白色的墙壁恍若海浪喧哗,令我惴惴不安,不觉中泪水在心里凝结成一枚琥珀,那是时间的恩典。

没想到,我以这样的方式告别2024年。牙齿的暗疾已经拖了很久,拍片、诊断、出治疗方案,医生建议根管术后戴牙冠。回来后,我竟失眠了。暗疾隐晦如一座森严的城堡,塞满各种不耐烦,龋坏又裂开,简直是双重打击。沿着龋洞的方向,我眺望到童年的模糊印象:爷爷家橱柜上方的点心盒子,睡觉前枕头下藏匿的各类糖果,姑姑冬天加工的花生油桃酥和蜜三刀……甜食豢养欲望,无形中又埋下了祸端。

爷爷和父亲的牙都不好,后来镶有金牙,那明晃晃的金牙,一度成为我们家族的标记:嗜甜、爱吃,活得精致,暴露出南方人骨子里的倔强与韧性。如今我也到了“还账”的年龄——生命的脆弱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且不会因为你已承受的疼痛而减半。无论采用何种手段修复断齿,都不可能还原“出厂”时的完美无瑕。所以,两种方案怎么选择都是异曲同工的结局,人与残缺共存的循环往复。每一天都在悄然失去,每一天也都是无声告别,与过去的自己,与被遮蔽的疼痛,哪怕只是一颗“退役”的牙齿,也是我独一无二的一部分。

这一年,很多东西渐行渐远,唯独内心深处的热爱与勇气愈发葳蕤。一部创作四年多的书稿终于出版,我却迟迟从中走不出来。这是一本致敬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和古代匠师的文化之书,涉及建筑、考古、宗教、美术等多个交叉学科,我从“门外汉”变成“剧中人”,整个过年期间都在埋头修改,其背后的艰辛付出不必多言。

出版大半年后,我才想起来去做新书分享会,就是想看看大家有什么反响,以至于有朋友嗔怪“你太沉得住气了”。

那个初冬的午后,薄薄的阳光打在脸上,神思恍惚。我到会场时尚早,阴冷的寒气直往脖颈里钻,前排座位的中年男人起身过来,从半旧的帆布兜里掏出新书,让我签名。我左手执笔签名后,抬头问道:“您在哪里买的?”

他回答完,双手接过书,说:“我先走了,还要赶下一场活动。”一个略显臃肿而安静的背影,让我有些许感动。

记得我的同学曾问道:“你写书、出书,卖不出去怎么办?”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好像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悖论。但是,做完这场分享会后,我的心里着实有了答案:每本书都有它的使命,写完了就是大功告成,其他的一切随缘。

分享会提问环节,有位读者问:怎么才能写出好散文?我几乎脱口而出:“像给亲人写信那样写散文。”他喃喃地重复这句话,直说好。

毫不遮掩地说,这本书是献给我的父亲。每当写不下去的时候,抑或遭遇外界质疑难以承受时,我的耳畔就响起他的一番话,好像他就在我的身边。

一别四年,父亲离开的1609个日夜,我仿佛经历几个世纪那样漫长。然而,时间抻开不规则的褶皱,让我有机会慢下来回望与省思,活着的意义何在?这也有了另一番收获:文字是最好的纪念,书写本身也是挽留,因此,创作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

我希望作品比我的生命更长久、走得更远,我更希望用诚实而温暖的文字,于缥缈而虚无的世界中搭建一丛丛枝丫,站成一棵树的笔直与伟岸。风过树梢,鸟鸣如雨,那是远方亲人的隔空召唤。

这一年,很多事情学会放下,我不再过于追求完美。

陪同母亲去医院就诊,隔壁诊室是心理门诊。其他诊室外面都设有连椅,唯独心理门诊外面没有,于是墙根处站满患者,除了着校服的学生群体,就是老年人居多。

有个高中生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趴在走廊的地上玩纸飞机,嘴里小声嘟囔着,一会儿又猛地站起身来,让人有机会打量。他面孔白皙,眉眼俊俏,但是,两眼无神,目光涣散。陪同在身边的应该是他的母亲,他上前一把推开母亲,大声说:“我没病,我要回家!”

母亲拍拍他的后背,转而蹲下身来与他一起玩纸飞机。

那一幕场景深深地触痛我的心。

连续几个星期,我都遇见这对母子前来复诊。听病友说,那个孩子以前学习成绩很好,后来不知怎么患上重度精神分裂症,母亲放弃异地高薪工作陪他治疗,现在她最大的希望就是孩子健康快乐。

那次在电梯里遇见,母子俩下楼取药,她热情打招呼,我笑着说:“一定会越来越好!”

那位母亲使劲点点头,拍拍儿子的肩膀,以示加油鼓劲。

实际上,陪同母亲看病的这一年,我也陷入低谷期,心情如同坐上过山车一般,定闹钟抢专家号的郁闷,等待检查结果的焦灼,调药阶段的担惊受怕,一遍遍问诊的心力交瘁……每回走出医院大门,我都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母亲记性不好,每次就诊前,我都会找来便签本,把居家自测血压数值,开药名称、剂量等,手写在小纸条上,以便及时准确地告知医生。一年下来,攒了蓬蓬松松的一摞小纸条,就像树上挂满叮叮当当的“心愿卡”,每一张都是爱的叮咛,连缀起来就是真实版的人世间。

母亲不再慌张,尽管依旧抱怨花钱多,却比过去从容许多。

陪母就诊的同时,我的灵魂也得到了某种治愈——人生如逆旅,“生老病死”四个字道尽生命本质,我们从呱呱坠地的刹那,就是向死而生的开始。无论是否承认,衰老与死亡始终相随,那些痛彻心扉的经历,不过是我们的必修课。

很喜欢的诗人谷川俊太郎,那位童心未泯的老先生,三十岁就写下“我把活着喜欢过了”的诗句,以“唯余感谢之情”走完92岁的一生,他的“喜欢”与“感谢”皆是圆满之境。

我由此顿悟:当下即永恒,活过即完美,只有真真切切地爱过、哭过、拼搏过,才不留遗憾。

没有人喜欢告别,但是,聚散离合乃是人生常态。加长版的秋天走了,满地金黄是对秋天的眷恋,何尝不是用斑斓的色彩道一声“珍重,再见”?

明年我就要迎来“四”字打头的年龄,一年又一年,生命用力镌刻的年轮,记录悲欣交集,见证生死交替,一一收集起来就是一部心灵断代史。它们用不着找地方发表,柳下听风,荷香在衣,湖中吹雪,就是深情吟诵,一字一句落在大地深处,幻化为绿色的种子。

时间啊,你慢慢走。新年到来前的躁动与不安,像只铁皮鼓锤击心灵,伴着悸动和感恩。当我们拱手祝福时,春天即将跨过门槛,拥入一室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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