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秋生
商道就是为商之道,是商家或商人群体在市场上立足的根基。
从武安商帮的发展历史看,与著名的晋商、陕商、徽商等商帮相比,武安商帮是名副其实的“民商”,他们不攀附官府,不结交黑道,不恃强凌弱,不欺行霸市,不搞“诡道”和“诈道”。那么,他们的商道是什么呢?是靠诚信和热情赢得顾客,凭技术和服务赚取财富。研究他们的商道,对今天创办和管理企业,仍然有借鉴价值。
商道之一,选定主业,深耕不辍。
经商的要义,是通过满足社会需要来获取利润,赢得生存空间。武安商人从满足市场需要和发挥自身优势两个角度,将药材和布匹绸缎作为他们的经营重点。这两大项目是他们看家的行当,尤其把药材一行做到了极致——“药鬼子”这一称呼,便是东北人以戏谑的口吻对武安商人精于药行的评价。
武安商人最初做药,是因为地处太行山区,盛产道地药材,采药卖药尚属一种简单的经济活动。后来他们发现,北边的祁州和南边的禹州,都是很大的中药材市场,是药材的集散地。这两大市场进出大量的药材,谁都可以插手经营,就看谁做得更好。于是他们不再满足于运销家乡出产的荆芥柴胡之类,而是推着小车往返于祁州和禹州之间,把诸如怀山药、怀菊花之类的外地产品也列入他们的经营范围。他们成群结队,推着小车到处送卖药材,赚取差价和脚钱。再往后,发展为设店经营,进行药材加工和药品制造,使自己的产品成为终端产品,直至形成完整的产业链。“黄金有价药无价”“论斤买,论钱卖”,成为武安人发财的秘诀。“打了铁,卖了药,各行生意做不着”,成为他们不约而同的选择。清朝末年,大洺远村尹懿堂钻进长白山老林去收购和采集药材,那地方虎骨鹿茸人参甚多,人参在山里收购两个银元一棵,这两元已够山民一年的生活费用了,而拿到集镇,装上纸盒就变成了十几元,若再拿到大城市装上锦盒就能卖到几十元,利润非常可观。
乾隆以后,武安药商逐步由行商变为坐贾,在长江以北的广袤土地上,开设起数千百家药店。多数药店为“前店后作”的格局,即前开门店,后设作坊(工厂),购进的是生药,出售的是药品。药店的利润空间主要在加工和制造这个环节。药材炮制名堂甚多,炒、炮、炙、蒸、煮、煎、煅、浸等不一而足,有的药需要九蒸九晒(生地变熟地等),加工过程要求十分严格。辨别药材的真假优劣也需要经验和眼力。这些工作技术含量很高,只有长时间泡在药行里的人可以胜任。武安药商帮通过严格的学徒制度,培养造就了一批又一批高水平的药工,使得自己的药店具有特殊的竞争力。解放前张家口成规模的药店共有四家:永兴李、春和玉、德泰和、南山堂,前三家均为武安人所开,南山堂的老板是通州人,资本雄厚,但药店业绩平平,始终干不过武安人,最终委托给一名武安人经营,约定和这位武安掌柜“对半分红”,药店才开始盈利。
出身武安药店的老药工,在1956年以后,不少人成为北方各地制药厂、药材公司的技术主力和卫生学校的老师,榜上有名,业绩赫赫,为我国的中医药事业作出了贡献。
武安商人在绸缎一行的竞争优势,则完全在于经营理念。他们一只眼睛紧盯着苏杭沪(后期加上京津)的绸缎市场或者生产厂家,派精明强干的人员在这些地方设“庄”采购,一只眼睛紧盯当地的高端市场,说白了,就是看准当地有钱人的消费需求,谁家有婚丧嫁娶之事,推销人员自动上门服务。当年在北方许多城市,当地富人家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都以到武安人的绸缎庄消费为荣,因为只有在那里,才可以买到最新潮的“时兴货”,才可以享受到最尊贵的服务。采购人员多渠道收集信息,大掌柜及时准确决策,当年苏杭市场上新上市的产品,不出十天半月,就能摆上开封复和庆、德茂恒,亳州和泰恒、和泰公,太原宏顺德、宏康等一个个柜台,在当地颇获人气,都赚了好多钱。庚子年慈禧西逃,途径太原、开封等地,当地官员不得不临时抱佛脚,采购绸缎布匹装门面,宏顺德、贾三合等绸缎庄闻风而动,连夜进货补货,抓住机遇发了一笔大财。
第二,协调东伙,利益捆绑。
做生意办企业,说到底靠的是人,是人力资源的合理利用。在武安人的商号里,经常可以听到一句话:“咱们是有东有伙的买卖。”这句话里包含着丰富的含义,代表着武安商帮管理体制上的突出特点,即东家出资,掌柜经营,身股参与分红,用利益将员工捆绑在一起。
身股分红制,是后期武安商号普遍实行的基本分配制度。财东投资为银股,掌柜和全体伙计出力经营为人股(也叫顶身股),结算分红时按照约定比例进行分配,人力股不承担亏损责任。分红比例多为对半,即资本和人力各得百分之五十。在红利的支取方式上,同样优待人力股,财东应得的红利,在下一账期内分三年均支,以保证流动资金充盈;而人力股的分红,则可以一次性支取,如若愿意存在柜上,则可以赚取利息。在这种体制下,商号的经营成果与每个伙计都有关联,干好了大伙吃肉喝汤,干不好大伙吹灯拔蜡,企业自然有了凝聚力。
商号内部人力股的配置,主要是根据责任和贡献,大掌柜及以下各位掌柜劳金,都有“份”,一厘份,三厘份,最多是大掌柜,可以达到十厘,即总股份的百分之十,三年头上,照此比例分红。他们的“份”,是动态的,不断调整的,逐步增长的,依据便是个人才能和对商号的贡献。他们“不用扬鞭自奋蹄”,起早贪黑殚精竭虑,千方百计把生意做好,让商号实现盈利。
在清末民初数十年间,武安商帮的事业蒸蒸日上,掌柜、伙计的收入也非常可观,他们靠自己的才智和辛苦,赚到的真金白银足以起房盖屋发家致富。例如伯延村的高黑子、马锦绣等人,原本家境贫寒,到东北锦和盛药号,从学徒开始,直至成为大掌柜,用经商所得在老家广置田产兴建豪宅,一变成为富裕家庭。黄粟山村黄姓弟兄四人,都在外当掌柜,号称“一门四掌柜”,财势在家乡影响很大。
武安商帮的“顶身股”制度,与现代企业实行的所谓“股权激励”,实质大同小异,只是它出现在百年以前。
第三,以义取利,以德聚财。
趋利,是一切商业活动的本性。但靠什么取利,尤其是当自己的“利”与道义发生矛盾的时候怎样处理二者关系,商人的道德操守便见出高下。武安商人深受古赵大地淳朴民风的滋养,坚守中原人民仁厚善良的品格,将“义利观”确定为义字当先,以义取利,具体到中药材行业,就是“做良心药,赚良心钱”。
武安人的商号普遍把关公当作财神爷供奉,以此确立做人经商的底线,讲究信誉,讲究商德,不发不义之财,不求一时之利。尤其是药商,他们认为“医药及仁”“所谓生意之最善者也”,把自己的生意与“救死扶伤”“积德行善”联系在一起。在制药这个环节,他们把“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张贴在作坊的内堂。他们教训新入行的员工,常常讲到的是“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在这种近乎宗教的信条约束下,武安药商一般都能做到“用药地道,炮制如法”。用他们的内行话说叫“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保证药品质量优良价万无一失。有时候进货因为疏忽或受骗,购进了劣质药材,他们宁愿承受损失,将其付之一炬,绝对不会去坑害消费者。
“穷汉子吃药,富汉子掏钱”,是药行中近乎公开的秘密,它的真实含义并不是坑害富人,而是善待每一个上门来的顾客,不能把穷人拒之门外。对于穷人,不仅不能在他身上赚钱,必要时还要贴钱,要让他看得起病,拿得走药。在东北的药店普遍可以“赊账”,有病抓药,记个账可以走人,秋后或年底药店派人上门收账,对于遭遇天灾人祸的特困人家,象征性地给一瓢高粱米或其它,就算是清了账,下年你照旧去我店里抓药。武安药商治病救命,以仁义之举,在经营地获得良好口碑。待有“富汉子”上门,特别是某些达官贵人,他们往往蔑视廉价的草药,于是坐堂先生一定要为他们用些贵重药材,让他们满意而归的同时,也给药店赚取较多利润。
第四,本分正道,和气发财。
武安商人的第一代创业者,以山里人不畏艰辛、吃苦耐劳而著称。条件好转以后,继续发扬这个传统,在员工管理上实行半军事化。绝大多数店铺里,从采购,到加工,到站柜台的大小劳金,再到管账先生,无一不是武安老家的人(药店只有伙夫和坐堂先生可以是外地人)。为什么?为了把持行业机密。员工“三年一住家”,吃住在店,过着与外界基本隔绝的生活,专心一意做生意。
笃信“和气生财”,许多店名都带一个“和”字,如“徐和发”“锦和庆”“积盛和”“和泰恒”等等,宣示自己的经商理念。进入二十世纪以后,药材、丝绸等行业发展也很快,就连普通的乡村集镇,也都有同行在竞争。掌柜们经常训教员工:“主顾主顾,衣食父母”“人无笑脸休开店”,把服务态度作为所有人员的必修课、常修课。每家店都有严格的接待规范。凡有顾客上门,徒弟伙计当即远接高迎,请顾客落座,先递烟后上茶,然后搭话谈生意,态度必须和蔼热情,不准冷落和冒犯顾客,否则将受到严厉惩罚。对于不同身份和来历的客人,“看人下菜碟”——大的主顾,大掌柜必要亲自出面接待,这边店员们取货,那边大掌柜陪着喝茶唠嗑。对于远道而来的“主道”,店里还要管吃留住,有人端茶送水,有人提便壶,给予很高礼遇。东北人说,走进武安人的药店,再冷的天气,也感到热烘烘的——武安人尤其会寒暄,说出的每句话都暖人!商号因此赢得了数不尽的“回头客”,从而在同行里独占鳌头长盛不衰。
据资料介绍,武安人的春和庆药店1936年开业时,已经面临同行林立的局面,体生堂、仁和堂、福音堂等药店多年深耕当地市场,不仅实力雄厚,且与官府关系密切,但春和庆只用两三个月时间,便奇迹般打开局面,门庭若市,夺走了几家老店的不少客户。其原因是春和庆门面整洁亮堂,服务热情周到,特别是这里的药“全、准、净、真”,赢得了顾客的信任。武安商人就是以这样的自信和实力,驰骋中国商场数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