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警界,谷在坤被誉为“审讯奇才”,与张声华(市公安局原副局长)、裘礼庭(市公安局原刑侦处副处长)并称为“803神探”“三剑客”。凭借缜密的推理能力和巧妙的审讯技巧,谷在坤参与侦破了多起震动上海滩乃至全国的大案要案,至今还被人津津乐道。
在那个刑侦技术还没出现的年代,如何靠审讯获取关键线索,打开重案奇案的突破口?从这名传奇“神探”的亲述中,也得以窥见上海公安“刑警803”精神传承与发展。
人物小传:
谷在坤,1933年3月出生于上海市,1949年9月参加工作,1954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先后在上海市公安局社会处、政保处、侦察处、治安处工作,1988年4月任刑侦处刑一队队长,1993年10月退休。
从反特到反扒,审讯天赋是练出来的
记者:您刚刚加入公安队伍不久,就被称为“娃娃侦探”,这一称号是怎么来的?
谷在坤:惭愧,这是我们当时的侦查科长给我起的外号。上海解放前夕,我尚在晋元中学读书。我在家中排行老二,有7个兄弟姐妹。父亲是个苦力工人。1949年9月,我当时16岁,刚刚中学毕业,本来打算投笔从戎,在从事公安工作的大姐问我是否愿意去公安局,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大姐是共产党员,我相信她,听了她的话。所以,开国大典之后,我便成了第三期公安训练班学员。
经过几个月的短期培训以后,我来到了市局社会处,专门从事反特工作。当时因为我年纪小,我们侦查科长喊我“娃娃侦探”。
1950年,为了侦破上海“二六”轰炸案,侦查科长让我扮演流浪汉,守候在台湾特务罗炳乾据点(一家瓷器店)附近,监视跟踪进出人员。大冬天,我守候了三天三夜,终于发现了一个非同寻常的"顾客"进了那家瓷器店。破案后,科长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你机灵聪明,是个干侦查员的料。”
那时我年轻,充满理想,满怀激情,整天吃住在单位,全身心地侦破案件。在侦查科长的带领和培养下,参与破获了许多特务案件,也加入了党组织。
记者:审讯是公安破案的重要手段,是和犯罪嫌疑人进行心智的博弈。有人说,你自带审讯“天赋”。
谷在坤:天赋谈不上。有一句话叫作“实践出真知”,本领不是天生的,其实都是后天实战磨炼出来的,就如同神枪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游泳健将都是水里泡出来的道理一样。
我的审讯专长是在治安处二队反扒窃侦查组工作时锻炼出来的。那时的上海街头社会治安差,刑事案件每年递增,流氓横行,偷盗成风。
小偷扒窃与间谍案件相差甚远,与间谍较量是智慧谋略的较量,是慢工出细活富有艺术性的较量,然而,十个扒手,十个是文盲加无赖,与扒手的较量更多的是威势和体力的较量。八年的反扒生涯,我先后审理了1200多个扒手。
许多扒手面对赃物或被当场擒获时还是死顶硬赖,正是在大量的审讯实践中,我慢慢悟出了审讯的门道,也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审讯技艺。
在“诡计多端”的心智博弈中,铸就“三剑客”
记者:也就是那个时候,端木宏峪看到你在审讯方面的能力,说你办案“进来一张纸,出去一叠纸;进来一个人,出去一串人”。
谷在坤:端木宏峪是“803”第一代掌门人,那时已经是威震四方的“江南名探”。1981年夏天,金山石化地区发生了一起重大凶杀案,因为破案时间紧迫,老端木破例调我来负责案件侦破。
这个案子发生在1981年7月14日下午,金山石化六村某号五楼的一户居民家发生了一起母女三人被害的重大凶杀案,现场血流满地,惨不忍睹。
根据现场情况,老端木判断三人同时被害,凶手可能是几人,但现场只采集到地板上一人的鞋底印,和壁橱上一人的指纹,是否同一人尚不清楚。
当时正值盛夏,窗门紧闭,也没有空调。我反复观察现场,大汗淋漓,但也没能发现线索。于是,我提出请技术人员再来勘查。当地的侦查员说已经反复勘查了多遍,但我坚持己见:“现场是破案的基础,只有在现场找到了有价值的线索,才会有侦破的方向。”
当夜,我忙完工作已是凌晨两点多,那时也住不起旅馆,只能坐在三轮车斗里迷糊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技术员赶来又仔细勘查,果然在大橱背后找到一件橘黄色的血衣,马上调来警犬。高大的警犬嗅了一下,兴奋地沿着楼梯直窜到底楼101室便停住汪汪狂叫。
经了解,户主李姓人家,共有四个儿子,其弟说老大李雷14日下午外出至今没回家,出门时穿一件橘黄色汗衫。三楼的一位住户案发当天下午在楼梯口修棕棚床,他回忆说:“有个穿橘黄色汗衫的青年曾上过楼。”就这样,凶手被确定了下来。
于是,我们发动群众在全石化地区搜索。16日晚,在金山火车站内停放的两节火车车厢之间发现了一名青年男子,与协查通报上的照片吻合,但人已休克,马上送医院抢救但已没有生还的希望。我们当时不知道凶手到底有几个人,所以虽然犯罪嫌疑人已经没有抢救的希望,我还是提出给死者吊针,并将痰盆放其床下,以迷惑外面的同伙。
后来,经法医鉴定三人死亡时间约相差两小时,查下来只有一人作案。案件真相大白。老端木夸我“诡计多端”,从此,将我调到大案队联合侦办组专门负责破大案。
记者:上世纪80年代,你参与侦破了许多震动上海滩的重案奇案,声名鹊起,跟张声华、裘礼庭一起,创造了“803神探三剑客”的传奇。
谷在坤:“神探三剑客”这个称号过誉了,都是领导和同志们对我工作的肯定和鼓励。
上世纪80年代,正值改革开放之初,社会转型期的上海发生了许多闻所未闻的大案奇案。1987年,于双戈持枪杀人抢劫银行案,是我带队从宁波抓回来的;1989年,上海第一起绑架儿童杀人案也是我用计破的……每当犯罪嫌疑人死不开口,案件走入了死胡同之际,老端木就会拿着烟斗吐着烟雾道,“把谷在坤叫来”。
所以我办的案子基本都是“二手货”,每次领命出山都是别人啃不动的硬骨头。我和老端木开玩笑说:“你给我的硬骨头虽然难啃,但骨头边上的肉好吃,有味道。”
“审讯工作只能强化,不能削弱”
记者:听说有一宗杀人案,别人审了两个月久攻不下,而你只审了一次就啃下了这块硬骨头?
谷在坤:其实我每次接案也是压力巨大。接手大案后,我要先到现场仔细查看,捕捉线索和细节,向知情人了解犯罪嫌疑人的性格特征,从外围尽可能地掌握更多的东西后,才走进审讯室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与对手面对面地智慧对决和心理较量。每次遇到难以对付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难解难分,我才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感。对手越是狡猾,也越具挑战性。
你提到的这起案子,是老端木临离休之前的一宗杀人案。1986年3月29日傍晚,市民张女士匆匆下班回家,来不及脱去制服,拎了一只尼龙袋离开了家,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两天后,青浦县华新乡东风港的河道里,在一艘水泥挂机船上发现了张女士的尸体。
有个绰号叫“阿铁锅”的成了重大嫌疑人。“阿铁锅”真名叫诸福元,是张女士的亲侄子,青浦县华新乡凌家村人,31岁,无业。他的疑点有三,一是3月27日找过姑妈,二是在村里吹嘘过姑妈和姑父都是干部,三是有前科,曾因盗窃罪被判4年有期徒刑。但是这个阿铁锅对姑妈的死矢口否认,两个月审了26次,刀枪不入、滴水不漏。
接到任务后,我先仔细看了卷宗,又去现场勘查过两次。卷宗里面写着,犯罪嫌疑人那一天去过一个录像厅,在里面看过录像。但我去现场了解情况时,都说他没去过录像厅。从那里出来后,我就走到犯罪现场,发现旁边就是一个公交车站。我在公交车站旁边观察了很长时间,发现候车的人,在等公交车的时候,站久了都有蹲下的习惯。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动作,我记下来了。
在后来的审讯当中,我冷不丁地抛出了一句话,“那天有人看到你在车站上蹲过”。这张牌打出去以后,阿铁锅的表情就像被电击了一般,面孔不断地抽搐,但还是不开口。
我打出了第二张牌:你知不知道你姑妈在见你之前,在台历上写过什么?这个时候,犯罪嫌疑人已经现出慌乱惊恐的状态。
我又趁热打铁,打出了第三张牌,拿出了犯罪嫌疑人姑妈生前的照片,大声质问:你姑妈平时对你那么好,给你钱让你造房子,让你讨媳妇,你怎么忍心对她下毒手?阿铁锅看着姑妈的照片,听着我一一盘点姑妈对他的好,情绪顿时失控,对着姑妈的照片一下子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对着姑妈的照片反复叩首忏悔:“姑妈,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不是人!”他边说边不断地抽打自己耳光。
原来案发当天,他打电话给姑妈说要借2000元急用。29日傍晚,姑妈带了2000元钱赶到纪王镇车站,姑妈从话中听出阿铁锅在骗人,反悔不同意借钱了。他气急败坏地一把将姑妈推入河中,自己也跳下去抢钱,争抢中猛地打了姑妈一拳。一不做,二不休,他抢了钱后,干脆将姑妈闷死在河里。
记者:现在,刑事侦查技术已经突飞猛进,有人觉得技术已经可以替代审讯在案件侦破中的作用了。你如何看待这一说法?
谷在坤:虽然侦查技术水平持续进步,但只通过前期外围侦查就足以查明全部案情的情况在现实中依然可遇不可求,任何一起案件的成功侦破都不可能完全脱离审讯手段的参与。
同时,审讯手段又具备其他任何侦查技术都不可比拟的时效性、准确性、经济性、便捷性,从多个维度讲。审讯工作只能强化,不能削弱。
每个人对审讯的理解和把握都不尽相同,就如同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我在侦破每一起案件时,审讯前注意细看现场和卷宗,或从外围了解对手的情况和性格特征,尽可能多地掌握对手的材料,所谓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做到心中有数,有的放矢。
审讯中,从破绽中及时抓住要害,点击穴位,一剑封喉,将对手逼到绝路;最后,晓以利害,动之以情,在对手动摇之际,让其“九死一生”——这几招“杀手锏”招招厉害,令顽抗死顶的对手难以招架,最后乖乖地如实招来。
如此几个秘招在实践中也可能突出运用其中一点,也可能交叉使用,具体案件具体发挥,根据对手的特点和火候灵活运用,正如《孙子兵法》中所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