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海霞
小镇不大,生活久了,几乎整个镇子的人都能混个脸熟;小镇却也不小,大多数人的关系也仅停留在脸熟的程度上而并无交集,甚至一辈子也没机会说上一句话。比如吴老太和我,就属于这一类关系。
吴老太家住小镇街口,每次路过,我都会看到好几个老太太聚坐在她家大门口闲聊。可从前年开始,吴老太家大门口的人逐渐少了,很多时候就只有她自己坐在那儿发呆。
上个周末又路过吴老太家,我见她正坐在大门口吃西红柿,汁水都滴到衣服上了。我提醒她衣服弄脏了,她一边用手抹了几下,一边招呼我坐下待会儿。
看到她眼神里满溢的期待,我便站住跟她聊了几句。我跟她说天气不错,她则说:“许大夫,你这人心好,上次我去医院看病,还是你给开的药方呢!”显然她是认错了人,我笑了笑,没吱声。
她继续说:“你们老耿家人都实在,你奶奶也是个好人。你们家有盘磨,以前我常去你们家碾粮食。”
这一会儿工夫就给我改了两次姓,我想,她是不是有点阿尔茨海默病的前兆了?于是顺着她说:“是啊,过去没有电磨,粮食全靠石磨磨。”
她又说了几句过去的事情,问我:“你看我这眼神,都不认得你了,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我赶紧自报家门。但没过几分钟,她又把我当成了娘家侄女,说东说西,那叫一个乱,我也跟她“城门楼子”“胯骨轴子”地海聊,主打一个情绪陪伴。
我俩正说得开心呢,她儿子买菜回来了,听到他母亲一遍一遍地给我换身份,便纠正道:“妈,人家姓马,你不是刚问过了吗?”然后跟我解释,他母亲确实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记性越来越差了。还说,他父亲就在几天前中风住进了医院,他哥陪护着,他就在家照顾母亲。可他还要上班,不能老请假,所以准备给母亲请个护工……说这些话时,他满面愁容,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我转身要离开时,吴老太把手里剩下的小半块西红柿塞给我,说“甜着呢”,非要我尝尝。她儿子马上说:“你都吃了一多半了,干吗给人家呀?”吴老太有些害怕的样子,伸出的手愣在原处不知所措了。我笑着接过西红柿,吴老太立刻高兴地嘱咐我:“常来家玩儿。”
在吴老太眼里,我有了N种身份,是她的N个熟人,虽然哪一个都与我没有任何关联,但我一人就顶了好几个,她和我说话相当于“群聊”了,很是开心。我知道她是糊涂了,说话不按常理,没人愿意坐下来倾听,哪怕是朋友或者儿女。
我父亲在65岁那年由于小脑萎缩开始犯糊涂,不能与人正常交流了。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没有人愿意走进他的精神世界,那些同一个村住着的老伙计,路过他身边时也只是微笑着点点头,而不会停下来与他说句话。这也怪不得别人,大家都知道,即便是跟他说话,他也不认得是谁,聊得前言搭不上后语。
生病后的父亲,却是更加牵念亲朋。一次下着小雨,我见他站在我叔家门口,衣服都淋湿了,问他“在这里干吗”,他答:“送药。”举起手里的一把草,说:“这个能治眼睛。”
我叔年轻时患有眼疾,后来治好了,而我那已经分不出草和药的父亲,却还沉浸在陈年往事里,清楚地记得他弟弟为治眼疾到处寻医问药的场景。
父亲还喜欢去我二大爷家,或去其他同族的人家串门。因为怕他一个人走丢,我们便把父亲关在家中。后期父亲病情加重,“糊涂”到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会儿要开着大巴车拉我们去北京旅游,一会儿又觉得门口有坏人转悠……无法将他拉回正常人的思维,我有时心烦也难免吼他,渐渐地,父亲对我有了些许恐惧和疏离。后来他很少说话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
作家余华曾在小说中这样写道:“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父亲去世后,我时常想起他活着时的影像,也不断反刍自己和他相处的最后时光,才发现陪伴那么少,关心那么少。
疾病和孤独,对老人而言同样可怕——我是在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中才逐渐明白了这个事实。我常常想,那时应该多同他讲讲话、聊聊天,哪怕是胡话、痴话,就当是做游戏,让他觉得有人陪着他、回应他,或许会有利于延缓他的病情,至少他是高兴的。但那时的我,认识不到这些。
和吴老太的短暂聊天,与其说是我对一位失智老人的有效陪伴,不如说是我穿越时空与“父亲”的一次重逢。有些领悟,虽迟,却终让我内心变得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