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年,我从广东打工回老家住了一年多,因为妻子怀孕待产,作为丈夫,我当然得辞职回家陪产。
我是92年出门打工的,和妻子也是在广东结婚,四年来没有回过一次家。虽然饱受思乡之苦,却也挣下了一些钱,过上了比别人稍微舒适点的生活。
我的老家在湖南益阳山区,尽管已经是96年了,地方的经济发展还相当落后。尤其是我们村又在大山之中,出门打工的人不是特别多,苦守着家里的几分薄田,大多数乡亲们的日子还过得挺拮据。
8月中旬,女儿顺利出生,因为手里稍微活络点的缘故,预产期一到我就把妻子送进了医院,在医院住了十来天才回家。
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在外面出生的孩子第一次回家,家里一定要放很多爆竹,用这种方法来告诉祖宗后继有人,孩子也就更好带。
我们夫妻抱着孩子刚刚走到朝门口,早就准备的爆竹就被点燃,还有很多的乡亲前来围观祝贺。
初为人父的我也不吝啬,按照来者是客的想法,热情招待了大家,还拿出白沙烟散给大家,耳边听到的尽是祝福的话语,家里完全可以用喜气盈庭来形容。
来客陆续散去,最后离开的是邻居良哥,虽然也和我说了很多的祝福,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他脸上有愁云。
我虽然叫他良哥,其实他年龄比我大了十几岁,算是远房族兄吧,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叫竹君,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刚刚参加完高考。
一直以来,竹君就是我们村里有名的好女孩,从小到大成绩非常好。虽然我这些年一直在广东打工,但回家的这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乡亲们对竹君的好评。
良哥走到地坪了,下了土坎上那几个小台阶就是他家,我站在阶基上,看着良哥有点佝偻的背影,心里不由一动就问了一句:
良哥,竹君的高考成绩应该出来了吧,考上哪个大学了?到时候该请大家庆祝一下啊。
良哥回头对我憨厚地笑着说:托你老弟的福,丫头考上了西安的的大学,今天收到了通知书。
虽然脸上带着笑,也确实是笑着在和我说话,但良哥的声音里明显有很浓重的压抑,我一时间却又说不出为什么来。
因为觉得良哥兴致寥寥的缘故,我就只是随便和他扯了几句,无非就是说选个好日子,我们大家都来祝贺一下,沾沾竹君的状元气之类的话。
安顿好一切,我们一家这才得以清静下来,母亲抱着我女儿,似乎永远看不够似的,妻子头上绑着手帕,明显是我们当地坐月子的风俗了。
我也在母亲和妻子身旁坐下,一边伸手轻轻触摸女儿的脸,还不忘用手指轻轻触摸一下她的嘴唇。
惹来睡梦中的她一阵吮吸,我笑得不亦乐乎,或许,这就是父女连心的天性使然吧。
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母亲如数家珍般地告诉我们俩,无非就是交代那些带孩子的细节,有哪些是不能马虎等等。
说着说着,我突然想起良哥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于是便对母亲说:我刚才问良哥,他说竹君侄女考上了西安的大学,这可是大好事啊,可怎么就看不到他高兴呢?
因为我们村算是个人才匮乏的村子,这么多年来,村里还真没有出过几个大学生。
我的记忆中,大概前些年有一个大专,而竹君考上西安的大学,可能是我们村首屈一指的好学校了。
听了我的疑问,刚才还满面笑容的母亲脸色也凝重了许多,叹了口气说:竹君那丫头确实争气,能考上这么好的大学。可是西安啊,那么远,一个女孩子跑那么远能行吗?
我赶紧否定母亲的这个说法:都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竹君都上大学了,别说西安,就是美国英国都去得,还能难倒她这个读书人不成?
母亲却叹气说:不是说竹君自己去得去不得,而是说她父亲、也就是你良哥能不能送得起……
我这才明白,母亲指的“能行不”,其实就是在担心良哥能不能负担得起女儿上大学的费用。
母亲的话让我的心里也凝重了几分,因为良哥和我们家是紧挨着的,对于他家的家底,我们完全是知根知底,甚至连他家有几件好衣服,米缸里还有多少米或许都知道。
我还上学的时候,良哥的家庭条件就不是很好,他们家又是几代单传,有什么事连个帮手的人也没有。
只是到了良哥长大后,因为性格敦厚,和我父母、甚至和我们兄弟姐妹都处得很好,两家虽然不是亲戚,却也像亲戚一般你来我往,关系还是相当融洽的。
但良哥只是个老实本分的种地人,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家里吃饱饭没有问题,但手里确实没有什么积蓄。
这些年来,我们村里的人家陆续都有了一些电器,什么电风扇电视机之类,也有几户好人家甚至还有了冰箱洗衣机。
但良哥家里几乎一件电器也没有,原因也很简单,因为送竹君上学就已经让良哥负重不堪了,哪里还有余钱购置“奢侈”电器呢。
想到这里,我原本因为初为人父的兴奋散去了很多,突然为良哥、也为竹君考虑起来。
竹君能考上大学,肯定是良哥家光宗耀祖的好好事,甚至对我们村的人来说,也是一件长面子的事。
我不禁感叹,竹君这丫头也有点“生不逢时”。如果早生几年,那时候的大学还不用交学费,甚至连生活费都不需要家里负担多少。那样的话,只要竹君能考上去,良哥家里一点压力也没有。
可时间到了96年,大学已经开始收学费了,手中拮据的良哥,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吗?
想着想着,我不由得就起了身,在地坪了转了几圈,然后跳下土坎到了良哥家,在门口喊了句良哥,却一眼就看到在灶前烧火做饭的竹君。
虽然是读书人姑娘家,竹君却像个农妇一般忙活着,看到我进屋,起身喊了声“关哥”。
手里不停继续添柴,还不忘告诉我,爸爸在前面的菜园里浇粪,妈妈去外婆家还没回来。
我这时候*其实还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便站在灶前和竹君聊了起来,首先祝福她考上了大学,然后问她什么时候开学,准备得怎么样之类的话。
竹君一一做了回答,虽然回答得很利索,却只是告诉了我开学的日期。至于学费之类的事,竹君也没有隐瞒,说大概要一两千块钱,家里这几天正在想办法,妈妈去外婆家就是为了这事。
说话间,良哥和良嫂从外面进来,看到我在和竹君聊天,良嫂赶紧请我坐,但良哥的面色却依旧凝重。
我便装作随意地问他说:良哥,竹君的学费准备得怎么样了?也只有十几天了,早点做好准备啊。
良哥叹了口气对我说:关老弟,也不瞒你说,我家里只有三百块钱,还是卖掉猪的钱,你嫂子今天回娘家,也没有借到钱,看样子,丫头的上学还有点麻烦了。
停顿了一下,良哥又叹了口气:哎,是我这个父亲没用,我们家丫头要是生在好人家,就不会有这个麻烦了……
坐在灶前的竹君却没有说多话,甚至连连上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对她父母说:你们也不要那么急,就算真借不到钱,大不了不去读就是了。
我赶紧拦住竹君继续说下去,用一种长辈的态度说:小孩子家家的别瞎说,别人就算想破天上大学也考不上,你好不容易考上了,哪里有不去读的道理?
良哥夫妻依旧在叹气,良嫂默默给我倒了一碗茶。我稍微想了想就对良哥说:竹君的学费你不用急,不就是暂时的困难么,我刚从广东回来,手里还有点活钱,竹君丫头学费我给了。
说完,我就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了一下刚好有两千多块钱,把两千块整数塞到良哥手里,剩下的两百块却塞到竹君手中说:
这是叔叔给你的笔墨钱,你去那么远,女孩子家手里有点钱也大方点。我还盼着沾沾你的光,让你的妹妹将来也会读书呢。
其实,我女儿还刚出生呢,这么个说法,无非就是让竹君安心点而已。
一番推搪下,良哥和竹君都勉强接下了我的钱,我喝完茶就起身离开,还交代良哥别到处说这事。
就这样,竹君得以顺利上学,之后的三年,良哥依旧未能供得起竹君的学费。而我几乎每年都会借点给他。
良哥虽然穷点,却也是个有骨气的人,那几年里一直都是和我在借新账还旧账,虽然欠我的钱,数目却一清二楚。
而竹君也是个感恩的姑娘,寒暑假回到老家,几乎把我女儿当成了亲妹妹,有事没事都会带着她宠着她。
竹君大学毕业后,竟然回了老家的县里工作,其实以她的成绩,完全可以在大城市安家,可她却以照顾父母为由,义无反顾地回了老家。
我女儿慢慢长大,竹君就成了她的亲姐姐。自从上学开始,所有的学业安排都不用我们操心,竹君早就帮我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再说了,我和妻子都只是初中生,在辅导女儿的学习上,还真的没有什么经验。
幸好有竹君这个“便宜”姐姐,女儿的成长阶段,我们夫妻完全没有感受到什么压力。
到女儿上高中时,干脆就住在竹君姐姐家里,她们夫妻也把我女儿当成自己的妹子一样看待。
在竹君的指导下,女儿的成绩一直很不错,高中考上了上海的大学,竹君一直鼓励她要志存高远,不要满足于眼前的成就。
果然,女儿大学毕业后申请到了欧洲的留学机会,临走前也曾心事重重地对我们说:女儿走那么远,把你们留在老家,我是不是太狠心?
我还来不及说话,竹君就开口安慰她了:
家里不是还有我么,有什么值得你担心的?我就在县里,每周都能回来看看叔叔和婶娘,有什么事随时都能处理好,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完全不要担心家里。
这些年来,竹君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做的,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回乡下来。
虽然她父母都不在了,我也已经年过花甲,只比我小十来岁的竹君,竟然比我的亲生女儿还孝顺。
不得不说,我当年力所能及地帮了她一下,借的学费后来也还给我了,但这些年来对我的回报,不得不让我感叹万分。